风
记不得是哪个初秋了
因为所有的秋天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
都长了一张网红的脸
记不得是哪个夜晚了
因为所有夜晚
没有了黑暗的加持
都丧失了夜的意义
也记不得哪一刻了
突然地,我们就醒了过来
一阵蟋蟀的鸣叫,突然地
就响了起来,突兀,迅疾
在这万古如今的一刻
一阵蟋蟀的叫声,突然地
就让后乡村时代找到了实存
月色如水,明晃晃的
应该还是来自西周的那一颗
不分城郊和野外,大江和大海
不分阶级和党派,不舍昼夜地
照在我们的白色床单上
不管你门当户对
想不想要
姓资还是姓修
它都会无休止地落下来
只有雨
不管你江南水道
还是长风几万里
它说走就走
只有雨
让春回大地
或满目萧然,男人为之发狂
女人一夜受孕
只有雨
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循环往复,像一滴泪珠
活得更接近真理
只有雨,挡住了一个少年的
上学路,他在雨中绝望得
只想哭,像一颗草叶上
无所适从的雨珠
余生,应该买一台机车
慢慢骑,当它静默
涵蓄一身引而不发的力量
当它满身披挂,抖动一身金黄的毛发
咆哮着,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谁是最勇敢的那一个?
当它一脚跨过一条大河
驶离我们的城市,远远甩掉
一群姑娘的尖叫,它生而自由
拥有纯正的美国血统
一路向西或一路向北
谁骑上它,谁就生而自由
它路过乡村,十室九空
它颠簸,世间路并不太平
它驰过雪山,冰雪消融
它像个破坏力奇崛的坏小子
溅起浪花朵朵,又卷起一路灰尘
它遭遇爱情,却从不停留
当它喘息着,终于在青藏高原
停了下来,仰望夜空
只有漫天的星光垂下
为它加冕这不可一世的荣光
在瑞士出生,留学澳大利亚
从悉尼出发,转道上海
几经辗转,才来到了南昌
从此成为了一名合法的中国公民
此前,我不知道它经历过
几个时区和怎样的黑暗时刻
但我知道,从它甫一出生
就从没停止过探索的脚步
对存在和虚无的追问
从朝晖夕阴到气象万千
从一切纸老虎到一切美帝
在它有力的咬合和科学家一样
审慎的注视下,都呈现出本来的面目
天和地,在它看来
也不过是一瞬,谁佩戴它
谁就会成为它的一部分
比如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男人
被它慢几秒但从不迟到的精密机芯
驱动着,奔波在通往单位的红谷中大道上
在我的家乡
有一条河
叫白马河
在白马河流过的平原
有一个村子
叫白马村
村里既没有姓白的人
也没有姓马的人
整个邹城也看不到
一匹白马的踪迹
小时候听大人说
这是当年刘备被追逃时
他的白马为救他
用缰绳蹚出的一条河
所以叫白马河
和我后来在南方见到的
大多数河流相比,白马河
就是窄窄的一条带子
恍惚着,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就是这么一条小河
它流过我的童年
又流过我的少年
母亲们谈起它总是遽然色变
很多少年随着白马河
流向了下游
再也没有回来
我是那幸存者
在通往县城的路上
一次次跨过它
直到有一天,汽笛长鸣
小桥微微颤动,我再次跨过
白马河,蛰伏了很多年的蝉鸣
爬上两边的杨树
两岸的玉米已经抽穗
白马河泛着初秋的光
在我身后,缓缓地流淌
在这座城市的郊外
你住了很多年,人们不远万里
从世界各地赶来
看你,在你面前
久久地驻足,仿佛你
从没远游,你昨夜草就的鮸鱼
墨迹未干,没有水的凭托
依然游到了2019年
腮开张,吐出故国的凉意
你化身一只八哥,单腿站立
在一块枯石上小憩,白眼向天
仿佛是给予这个世界的嘲讽
风过,翎毛乍起,像朱颜辞镜
明月倦于河流,你已厌于飞翔
你哭,一个人顿成八个人
你笑,八个人依然是一个朱耷
生于明,天启六年
卒于清,康熙四十四年
号个山,又称雪个和尚
这几年,我很好
越来越积极,入世
不和这个世界死磕
不跟自己过不去
知冷知热,像一把紫砂壶
被不停注满,又倒出来
在满和空之间
我感觉到无
如果有来生
我还是愿意做一把紫砂壶
起自尘土,又回到尘土
在点和线、线和面的缠绕中
被一双看不见的手
不断拍打、揉搓、塑造
直到我无我,经过
一千多度窑火的追问以后
吾,已丧我
仿佛要表白些什么
日子才趋于完整
仿佛要说出那个字
黄昏才会像一个
圆融的常说常新的
谎言,满足地离开
年届不惑,我爱的
越来越多已离我而去
或以谢落之势,我正在
一寸寸失去,我的爱
似乎越来越具体,比如
一把经历过一千多度窑火
拷问的紫砂壶,它久经考验
不会在关键时刻出卖我
它知冷知热,胜过所有
心爱的女人,比如
一台老牌照相机,它引领着
我去看这个世界,替我
记住些什么,比如一块腕表
它像忠于自身的逻辑一样
忠实我,帮我铭记每一个
无比重大又不足道的时刻
比如临江的一间工作室
它空虚,所以接受我的进出
它柔软,所以包容着我的坚硬
它不远不近的,替我眷顾着
我热爱的那条大河,它日夜奔流
像我一样,从不会轻易说:
爱
王彦山,1983年生,山东邹城人,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江西。诗歌发表在《诗刊》《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刊物,入选《2009:文学中国》等选本五十余册。参加诗刊社第三十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获三月三诗歌奖、中国新锐诗人奖等,出版诗集《一江水》(漓江出版社)。
不容易啊,当我们在地球上
活过一日,仿佛又赚了一天
白瓷盘在吊灯下罩着圣洁的光晕
一家人的晚餐开始了——
永远是父亲的酒杯,端坐桌子中央
当蛙声升起,地球啊,不倦地转动自身
父亲脸上的阴影加深了
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
我喜欢背上照相机,慢慢走在街头
估摸着光和影,一次次按下快门
有时是江边一对放飞孔明灯的恋人
有时是挑着一担蔬菜在街边叫卖的妇人
有时是长着天使一样的一对眼睛的孩子
我拍下他们,然后匆匆逃离现场
像个流窜作案的惯犯,我盗取了某种
不可言说之物,就像昨夜
我沿着江的吩咐回家,江面波平如镜
一轮满月升起在城市上空
我在按快门,可镜头是空的
我知道某种事物永在流逝
我知道此在,而我不在
转眼已是暮春
樟树叶由浅绿转为苍翠
旧友见到女儿也慨然
于她的加速度生长
那仰而望山俯而听泉的日子
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
我每天准时刷牙
和沸腾的生活保持着
礼貌的距离,一种力量
在暗中,慢慢磨损着我
像派克钢笔磨损着单位的信笺
耐克跑鞋磨损着塑胶跑道,胶片
磨损着一个时代的暗房,夜里
我磨损着一个词,女儿磨牙的声音
磨损着雨夜,当一阵又一阵清丽的鸟鸣
再次磨损着天空,我已为陈迹
当隔壁老人的琴声响起
我在枯坐,从阳明路搬到三经路的
一把椅子,一坐就是十年
十年,如一场假寐,并没有触及
睡眠的本质,连那粒清润的鸟鸣
也带着明显的黄马乡口音
大风凛凛,吹动书稿上的汉字
大风尽头,我枯坐,如一句偈语
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一只松鼠
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以为我们
像个迷途者,会不停地走下去
在皖南,有一刻,我觉得我们
是两个榫卯结构的构件,被嘉靖年间的一双手
一下一下,深深地楔入木质的黑暗
在查济古村的穿堂风里,相互依存着
过了很多年,我们临水而梦
秦岭的天空,赣江上
一枚不辨今古的月亮
缓缓地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