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记忆(短篇小说)
文/东方鹤
我的家乡一直在黄浦江的臂弯里醒来睡去、睡去醒来。其实,我梦想中的旅行既难以操作,又难以割舍,我想去的地方已经消失,那就是我的家乡。那时候,婆婆熬茶的大凉棚就搭在村口,这可是村里人的好去处。
一天下午,我一碗大麦茶刚刚下肚就彻忘了婆婆的叮咛,”倐”地溜进西瓜地,搞了一次空前大扫荡。我派二妞扮成武工队的小媳妇,引开看瓜‘小鬼子’的注意力,剩下的迅速匍匐到位,跑接力似地把西瓜传递到小河边,秘藏进一座旧蘑菇棚。这次的战利品足足让我们饱享了三个整天。
当然,很快就乐极生悲,因为二扭出事了,得意忘形的她竟忘了割猪草。那口本就奇瘦的母猪或许再也忍不住饥饿,天没黑就嗷嗷直叫。嗷嗷声中,妞的耳朵被他妈揪到了半空,“这三天死哪了?”禁不住疼痛的妞如实招了。
晚饭时,我端起饭碗,右手正举箸夹菜,妞杀猪似的嚎叫声从隔壁传来直击耳鼓,真叫揪心!好奇的妹妹捱过去偷看,回来说:“妞刚才被捆绑吊在梁上,身上红一块紫一块”, 就用这抽的。”一根青竹。
我尴尬,伸出的手怎么都抽不回来。父亲看了我一眼。
父亲不动声色。我想蒙混过关,便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屁股滑过凳头想溜之大吉。就在这时,父亲喝住了我,一把抢过妹妹手中的竹子打过来。青竹如鞭。我光着膀子哪里扛得住这裹风挟火的鞭挞。我撒腿就逃,父亲紧追。
我凭着学校里田径亚军的素质,成功摆脱了父亲的追赶,如末日的狂徒,慌不择路闯进了高粱地,真正的折磨这才开始了。数不清的蚊子四面八方向我扑来,一会儿就咬得我晕头转向,奇痒无比,两个手如同两个牛尾巴乱拍乱甩也无济于事,浑身布满了肿块以及手抓的痕迹。不敢回家,讨饶又不情愿,倒是课本里邱少云强忍烧灼、死命潜伏的顽强精神鼓舞了我,让我在地狱般的高粱地里和蚊子大军展开殊死搏斗。
月挂中天,我实在无计可施,想起了婆婆,便赶紧奔向大凉棚。婆婆看见我,又疼又气又笑,帮我冲澡,涂上清凉油,舀了一碗大麦茶又加一个鸡蛋饼,说是‘优待俘虏’。我不肯回家,就睡在了婆婆的大凉棚。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我又被二妞招婿上门事件惊得目瞪口呆,她是我们这批人当中最早成家,我只才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唇边的短髭好象一夜之间冒出来似的,我忽然懂了,等待我也将是结婚,命运和二妞一样。
有一年,我的家乡消失了。挖掘机疯子似地碾碎了一切。那天,尘埃落定时,老屋已成断壁残垣。紧接着,挖掘机又向二妞家碾去。
我搀着年迈的母亲跨过砖山瓦堆,一步一回头地离故土而去,依依之情难以言说。举目远望,黄尘飞扬,一片狼藉。婆婆的大凉棚正在轰然倒塌,有几根柱子还顽强地站在废墟里,斜指苍天,好象无声地说着什么。我终于清醒过来:现代化正在夺去我的家乡,挖掘机、黄尘和无奈,已是不得不收藏的最后记忆。可是,日后黄浦江的臂弯将会枕着怎样一个梦。
日月如梭,转眼就是清明。纷纷的雨,断魂的路,南来北往祭祖踏青的身影,触动了老母亲的思乡情,她要我陪她回趟家乡,烧点纸钱,祭祭先人。于是,打点行囊,起个大早,冒雨上路。
车在依稀可辨的村口停下,当年的大凉棚淹没在草丛中,残砖碎瓦杂乱无章地堆得如山如丘,拦住我们祭祖的路,荒凉和凋蔽替代了昔日的安宁和温馨。母命难违,我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然,出外走走兴许还能释放些寂寞。真是个不幸的念头!一段只有出发地、没有终到站的行程。
去年腊月,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雪席卷大江南北,阻止了无数游子归家的路。我虽有家,但已无乡可归,可爱的家乡已在挖掘机的狂笑中荡然无存。我的希望直如空花月影可望而不可触摸,心底失落极了。
在新出版的行政区域版图上,我那个‘家乡’符号已被抹掉。离了故土的我们走得很远,把家安在了一座布局刻意、色调呆板的楼宇,有序而木讷地感受着日出日落、寒往暑归。一种不再有凉棚、板凳、大麦茶的日子似乎平静无痕。母亲笑不出来。
祭祖无路照样无路,愤然归愤然,一家人只能站在雨中寸步不前,任凭斜斜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清清亮亮的巨网。网住曾经的家乡。花折伞无济于雨斜风横,手中的纸钱长锭终被淋得湿透湿透,再也无法点燃。回乡祭祖也难了,母亲说。
这时,旁边走过来两个保安。我问:“这里为啥不见大开发的动静。”年纪大的人说,“老板资金链断了,人逃到外国去了。还开发个屁。我被气懵了,心里直骂:总有一些那些昏官庸吏也会遭到法办。保安笑笑,说我幼稚。
这时候,路上有灵车开过,车上有人把纸钱抛向天空。保安说,凉棚的婆婆去世了。母亲听了愣了一下,让我扶好她。良久,我才搀着母亲,一步一回头地收住了已无终点的回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