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摘自 張愛玲《愛》
《那一天》小说
那一天的故事發生在三十年前的中環。
那一天,大雨傾盆。柏林去中環上班。看見車,加快幾步跑了過去,跳上車。電車上坐滿了人,關着窗,空氣悶熱得讓人難受。他站在一邊,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電車「叮、叮、叮」地向前開着。柏林看到站在一邊的女子正彎着身子清理着藍布連衣裙邊的污跡,知道是自己剛才上車踩到了雨水,弄髒了女子的連衣裙,心裏過意不去。柏林拿出口袋裏的手絹遞了過去:「唔好意思!」女子搖了搖頭,看了他一眼。接過了手絹,低下了頭又整理起來。
多美麗的女子。柏林是那種只要聞到香味都會忍不住上去聞一下的蝴蝶。他甚至覺得他的前身是花,花死了,還魂成了蝴蝶。他的這種神經質的護花情結連他自己也無法面對。我怎麽看到外貌娟秀的女子就喜歡啊?他暗暗地駡着自己,眼睛還是看着眼前彎着腰的她。我要和她有個開始。柏林似乎下了個决定。 電車停了一下,上來一大群乘客,一陣的亂。電車上的人避着傘,不自覺地調動着站立的位置。車子再次開動,他和她之間已經隔了好幾個人。
有兩個女子二十七八的模樣,旁若無人地說話:「昨天,我去貿易署拿文件的時候碰到下雨,沒帶傘,好在有個男的送我到了地鐵站。」「你也不怕?現在很多色狼的。」「有甚麽好怕的,我們還說了很多話呢。」「這樣可不好,和陌生人在一起很危險的。」「其實,他的樣子我也不記得了。」兩人又嘻嘻哈哈地笑。
柏林心裏一陣的難受。昨天在貿易署邂逅她之後,心裏一直後悔忘了問她要電話,想着甚麽時候會重逢。沒想到,這麽快就心想事成了;沒想到,這麽快又夢想破滅了。車外,下着大雨,一隻淋濕了身子的蝴蝶正蜷縮着,停在車窗的玻璃上,哆嗦着……玻璃泛出冷冷的光,青亮亮地笑。
柏林望着雨水打在玻璃上,散開又合攏,隨着電車的震動變幻莫測地自由組合着。風從車窗的縫隙裏一條條的往裏鑽,鑽到心裏,心變成了一個個的冷疙瘩。他的落寞是莫名其妙的一個美夢,鬧鐘一響,突地從牀上跳了起來,原來是自己調錯了時間。夢醒了,再也想不起來了。女人真是可怕,昨天還是歡聲笑語,今天已經變得如此冷漠。他一直看着窗外,他也不是真的喜歡她,昨天也只是有點英雄救美的感覺。這麽快,英雄就消失在雨水中,給人訕笑着。
望久了,玻璃也就愈加地模糊。再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拿着手絹站在車廂的外面。藍色的連衣裙在瓢潑大雨中很快地滑向後面,柏林的眼前是一朵藍色的小花在風雨中一飄即過。
電車從不間斷地重複着每一天的故事,叮叮噹噹地哼着時光的歌謠,似乎早已洞穿了人間的悲凉。生命中的偶遇是茶餘飯後用來消遣的零食,伴隨着青澀的成長慢慢地咀嚼,變成了殘渣,可還是不捨得吐掉。每個人都在若有所失中建築着自己的夢想,夢想中,有個金童,有個玉女正拿着荷花蓮蓬搖晃着,天真無邪地笑。
曾倩倩坐在電車上無聊着玩弄手絹,想着雨天裏碰到的那個男子。那一天,那個男子遞給她一塊手絹。淺藍色手絹上面有淺淺的點,洗了幾次也褪不了。兩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玩弄着手絹,揉起又張開,揉起又張開。手絹上的點點變成了一隻隻會動的蝌蚪,在藍藍的池水中輕盈地追逐着,在荷花蓮蓬間上上下下地嘻戲着。
電車向前開動着,遠了又近了,近了又遠了,漫無邊際的沿着既定的軌道慢慢地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