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本文属于读书札记性质，是在认真拜读聂绀弩旧体诗以及何家干《聂绀弩和他的诗——滑稽下的悲凉》（刊于南方都市报2009-11-30）和王学泰《聂绀弩诗与旧体诗的命运》（刊于《读书》2010年第6期）两篇文章之后，有会于心，依据两文主要内容压缩改写而成。
谭汝为
2009年《聂绀弩旧体诗全编》出版，由85岁高龄的侯井天先生编著，皇皇三巨册，首印五千套，很快销售一空。自1981年香港野草出版社第一次出版聂诗《三草》，近三十年时间，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旧体诗能一版再版，且搜罗完备，在中国当代，绝无仅有。聂绀弩经历复杂，早年先后在黄埔军校和莫斯科中山大学求学，在国民党治下主编过报纸副刊，和国共两党高层都有交往，在文化圈声望很高。不过这些显赫的经历却使他命运多舛，磨难不断——先是坐国民党大牢，解放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没逍遥几年，就被打为胡风分子，接着是右派，发配北大荒，“文革”又以“现反”罪被判无期，在秦城监狱一关七年。几十年党龄的中国共产党员，却在1976年以国民党战犯理由特赦，这比黑色幽默还黑！晚年虽安度，但已卧床不能行走了。江山不幸诗人幸，倒霉的经历，却让“才气纵横”的老人在生命最后二十年，驰名海内外，给中国诗史留下眩目的瑰宝。聂诗和传统旧诗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可谓前无古人。胡乔木评价：“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绀弩的诗绝对是旧瓶新酒的典范，那酒新得让人心迷目眩，让人瞠目结舌。聂诗大多熔铸人生体验，个人色彩非常浓厚，谐谑机巧，以杂文俗语入诗，翻新出奇，效果常出人意表。聂公诗作《萧军枉过》，前四句：“剥啄惊回午梦魂，开门猛讶尔萧军。老朋友喜今朝见，大跃进来何处存？”没经过“大跃进”和不了解萧军的人，很难领悟此诗之妙。聂老几十年来生活在平民之间，反右使他进入社会底层，沦为贱民。老人写捧残雪用柴锅烧水：“搜来残雪和泥捧，碰到湿柴用口吹。风里敞锅冰未化，烟中老眼泪先垂。”劳改时老人写掏厕所：“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盖世才俊烧雪掏粪，竟然发生在在礼贤下士的燕昭王高筑的黄金台畔，这本身就是绝妙的历史讽刺！聂诗最佳作品写于北大荒劳改和“文革”的监狱生活中。聂老性情高傲，很难低眉俯首。,然而“多难方知狱吏尊”，所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用管监人员口头禅，就是“到了这里，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收割后的向日葵地，是啥模样？东北收割向日葵，只将其头割掉，秆子留在地里，一望无际，兀兀挺立，摄人心魄：“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傲岸逞风流。田横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牍似留。赤日中天朝恳挚，秋风落叶立清遒。齐桓不喜葵花籽，肯会诸侯到尔丘？”《左传》记载：齐桓公会诸侯葵丘。其实，葵乃葵菜之葵，非葵花籽之葵也。向日葵开花时，像一个人头上插满黄花，可收割之后，向日葵“头”没了，身子却僵直地立在大地之上，这还是为田横壮行的五百士吗？徐悲鸿油画《田横五百士》是何等的坚毅悲壮！但如今，五百士齐嚓嚓被砍了头！试笔就此打住。忽转到游戏人间的东方朔身上——这长长短短的向日葵秆，大约是东方曼倩遗留下的简牍吧？“赤日”以下沿游戏思路，用嘲戏语句冲淡或掩饰内心的悲愤。其言似正似反，似嘲似颂，无限内涵包孕其中。这就是诗评界所说“聂体”得特色之一，就是常用奇思异想的诙谐幽默，去冲淡悲愤和恐惧。广告《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上下册）
作者：聂绀弩 著 / 侯井天 注解 集评
当当
“文革”中聂老二进宫又入狱，当时他的许多老朋友和相识者也因一两句话陆陆续续进去了。老友邂逅狱中，一首七律《赠老梅》记其事：“你也来来我也来，一番风雨几帆歪……天下祸多从口出，号间门偶向人开。”“你也来来我也来”用俗典。侯宝林相声《猜谜语》，其中一谜语的谜面是“你来我也来，你不来我也不来”，谜底：“揣手”。侯氏解说：“揣手就是这样，你来了，我也得来。没有左手要揣，右手却躲着不让揣的。”这句诗意为：“你来了，我也得来；没有你来了，我却不来的道理。”沉重的牢狱之灾，在聂翁笔下就此化解。聂老更善于以刻幽深的诗句赤裸裸地书写悲愤。一九六二年他摘了右派帽子后，写诗赠文艺界领导兼老友夏衍，诗题为《某事既竟投夏公》：“手提肝胆验阴晴，坐到三更又四更。天狗吞吐惟日月，鲲鱼去住总沧溟。”老人手提肝胆，胸怀磊落，志存高远，但在现实中却十分无奈，卫长夜枯坐以待天明。聂诗诙谐，与他“滑稽亦自伟”的个性有关。这种性情纯然天生，绝非后天可刻意学成的。诙谐绝非油滑，而是经多识广，历练成钢后，睿智地看破一切，从而对世事用另类特别方式予以阐释，说白了，是一种含泪的笑。用看似诙谐的诗句，描写残酷的人生遭际，其效果更能力透纸背。北大荒艰苦的劳动，在诗人的笔下却是这番景象：“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看来像是美妙的情诗，实际是写搓草绳。“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做环游。”——像是政治口号，实则是写推磨。“看我一筐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气魄宏大，写的不过是脱土坯。“手散黄金为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傲骨嶙峋，却是咏掏粪。“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说的是担水。这样的句子在《北荒草》里层出不穷，结合全诗和写作的背景来看，觉得尤有意味。是劳动中发现了美吗？大约不是，应该是诗人的态度。身处逆境，不乏幽默，这样的人格力量才能撼动心魄，令人钦敬！旧体诗重视佳句，这是其魅力之所在。聂诗奇警之句颇多，如《六十》四首之一：这两句一写诗思，一写年龄。诗思犯忌，百般压抑，但仍挣扎着从乱梦中破“墙”而出；岁月如流水，年龄不饶人，转眼即花甲，“老”一脚踢走门旁的“中年”，排闼登堂。聂绀弩早年就是一位优秀杂文家，有人认为在中国杂文领域，其成就仅次于鲁迅。在旧体诗创作中，聂老把有深度诙谐称之为“打油”。聂老所说的“诙谐、幽默”，其实是一种喜剧元素。喜剧制作的出发点，就要求作者站得比受众低，用自我嘲笑实现其效果。1955年，聂绀弩因胡风问题被隔离审查，他写《反省时作》，其中第五首，写自己在反省时企盼贵人搭救：1958年在北大荒劳动，老婆前去探视。他致歉自责：诗人真是不避讳写自己卑微的一面，而且用笑冲淡悲情，但人们笑过之后留下更多的是辛酸。在遣词造句和用典对仗上,更重诙谐幽默。聂老特别爱用反差极大的对偶。激起阅读时的意外，引起发笑。他的《钟三四清归》：上句用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成句，表达对对方的重视和期待。下句却是：一颗红心，努力大干，还管他妈的什么!表面一庄一谐，制造笑果；实际上，正是当时粗鄙风气之写照。再如：不避粗语、俚语、语气词、洋字码，这些与旧体诗的风韵融合在一起，增加了诗歌的表现力。时代的变幻，个人的磨难，诙谐的外表下隐藏的是忧愤深广的内涵。聂诗继承了杜甫以来，以史入诗的诗学传统，用旧体诗记录了现代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苦难史。几十年的风云变幻，文化界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知识分子在那样的特殊环境中的浮沉，特别能够展露出人性的复杂和黑暗。聂诗中有很多非常沉痛警醒的联语，是对复杂的人性的高度提炼，现在读来，仍让人芒刺在背。比如一直为人传诵的“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这样的句子，放在解放后文化界此起彼伏的运动背景下看，就能明白它不是信手拈来，而是凝聚了深刻的思考。《挽雪峰》和《赠挽胡风》的几首诗都备极沉痛，像“风雨频仍家国事，人琴一恸辈行情”，痛苦刻骨；送胡风的“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十四字所承载的苦难，如何沉重！胡风死后的悼诗“死无苍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更撼人心魄，催人泪下。颔联两句，慷慨激昂，睥睨高压，视权贵如草芥，写的是林冲，也是作者自况。可见“狂狷之士”——聂绀弩，身兼儒与侠双重美质，为朋友两肋插刀，豪气干云；对坏种睥睨藐视，宁折不弯；处逆境苦中寻乐，安之泰然。聂诗以俗语村言入诗的，出人意料却诙谐波峭，信手拈来且精巧绝伦，不可思议的工整，令人领略汉字博大精深，叹为观止。如：绀弩诗中有的句子非常优美，削土豆手出了血，他竟然写出了“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深情款款；百无聊赖去推磨，有“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意境瑰丽。写陈毅结婚的有“春风暮雨周郎便，吹吹打打娶小乔”，风情逼人；“刀头猎色人寒胆，虎口谈兵鬼耸肩”，很有力度；扫萧红墓“欲织繁花为锦绣，又伤冻雨过清明”，何其风致！读这样的句子，使人有贤者无所不能的感叹。聂绀弩的旧体诗应该是前无古人的独创，一是这条路开得好，使人觉得，中国的旧体诗里还有这么一种“异体”，旧体诗也可以这么写；二是旧瓶新酒也醇厚醉人，让人看到希望。
谭汝为，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教授，从事汉语修辞学、诗歌美学及天津城市文化研究，兼任教育部汉语能力测试学术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长、天津市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委员、天津市语言学会顾问等学术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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