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子
石岩
一
爷爷是位大烟鬼,几乎卖掉了一切:土地、牛羊、奶奶。然后,带着父亲,手拎打狗棍四处要饭,晚上借宿在社庙兼学堂的房间里。
解放后,人民政府强制他戒了毒,拨款五百元,帮他盖起了三间平房。年代久远,屋顶用炕土与白茅和的泥巴糊了一层又一层,椽檩不堪重负,弯腰曲背,仿佛七八十岁的老人。东头,有一间宅基地空着,父亲撒了十几行亚麻。
春天,亚麻地是我和妹妹的乐园――三四寸长的麻叶呈锯齿形,在微风中瑟瑟窸窸,一片翠绿,垅沟里冒出一株杏树,青葱而醒目。妹妹双手合十:杏树杏树快长哇,结那么多那么多的毛毛杏,我要吃那么多那么多的红杏。
我模仿着大人的口气说:“愣的,杏树这玩意儿,长大、开花、结子儿,得七八年哩。”
“我知道的,要不,我在这儿祷告啥呢。”
从茅青附近挖点黑土,把小小的树苗围一圈,拍拍实。妹妹说:“我去舀水。”
双手端着搪瓷缸,短短的两条腿跑得飞快。缸子中央,毛主席举手直指前方,光芒四射。
收拾停当,静静的坐在院墙上,都在做白日梦:一树繁花――嫩叶青子――无数的红脸蛋。
天快黑了,回。
房檐头长了棵灰菜,沐浴在绯红的晚霞中,随风摇摇摆摆。
睡梦中吧咂嘴,不知吃啥好东西呢。真苦,还有点崩牙,睁开眼,又漏雨了。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河水奔腾咆哮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屋内,盆盆碗碗叮叮咚咚。
父亲打算把席子捂到椽条上,我是老大,自然得搭把手,后背满是席子印:大方块,小方块。
看来,这一宿只能“愁坐夜待晨”了。
晨光晞微,雨也停了。父亲忙着把泥水清理出去,这可不管我的事,我操心的是外面的杏树。
它还活着!挺拔,清新,充盈着勃勃生机。
二
头一回有资格排队、打分、分房,大约是九七年吧,在教书匠的队伍中,我也算老字辈了。
多日的焦虑,等待,好歹有了结果,我分到一间半平房。里面半间,双人床、组合柜挤得满满荡荡;外面一间,隔出一小块搁单人床,孩子有了自己的单间,余下的做客厅。
窄窄的玻璃窗,窗外焊接了几十根钢筯,屋内阴暗潮湿。邻居在隔壁咳嗽、醒鼻涕也听得一清二楚。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鼠在纸顶棚上纵横驰骋。
但我并不悲观,瓦西里同志说:劈柴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三
二000年,我拥有了第一套楼房,旧的,面积不大,七十坪。
乔迁之夜。
妻儿已经入睡。满月的银辉撒向天宇、大地、人间。楼外,风吹杨叶,蝉声唧唧。白杨的影子投射到洁净的墙壁上,宛如一幅动态的画,幽雅柔美,胜过板桥的竹,东坡的梅,商隐的柳。
廉价的窗帘,简陋的家俱,在月光下变得朦胧了,大方了。
刚粉刷完的墙裙,散发出辛辣的油漆味,在我嗅来,恰如麝香。
妹妹带小孩来了几天。她比我还兴奋,这儿摸摸,那儿闻闻,目光里都是喜悦,羡慕。
署假,妹妹告诉我,她一直向别人吹嘘:喃哥哥住楼房了。
四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二0一六年春夏之交,要拆迁了。
我挑一套大的,房款交了大半。每天上班,下班,瞅着新楼一天天长高,心里忒踏实,走路也格外轻快,每天都在做同样的梦:祖孙俩个再也用不着挤一张床,阳台上摆放着一盆盆的花――石榴红艳如火,杜鹃娇羞婉丽,三角梅高端大气……
乐极哀来。半年有余,工地上只有三四个河南籍工人装模作样,零敲碎打。
捂着掖着,终究露了馅:老板老爷们一番神操作,楼盘早已被法院查封。
下班,上班,新楼依然杵在蓝天下,突兀、孤单,在这座城市里显得分外刺眼。
家就在对面,怎么也回不去。
假若瓦西里同志活到今天,他必须得改口:劈柴没有了,面包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房子,在儿时的记忆里留下了苦涩而又甜美的印痕;如今,房子变成了我和无数中国人的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