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娥，女，自由写作者，退休会计师，，现居厦门。

《重症监护室里》
孙玉娥

       秋住院了，舌头上长了一个肿瘤，医生说是偏恶性的，要做手术割除。
       “割舌头？”秋的老公吓了一大跳。

       知性而美丽的秋是个中学老师，她聪明而时尚。她美丽的容顔以及智慧的语言和带班方法，征服了一届又一届学生，学生们都以能够进入秋所在的班级，做秋的学生为荣耀。她是一位另类的、深受学生喜爱的美女老师、校级 “优秀班主任”；又是市级的中青年德育学科带头人。诸多桂冠在身的她成了本市的名人：市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工作先进个人；市首届百名文明市民；市教工委优秀共产党员。三个月前， 市里为了奖励她的爱岗敬业、推广她的教学经验，专门为她开设了“秋之声工作室”。
       20多年的教学生涯，她可谓名符其实的“桃-李-满-天-下”。她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有担任全国学联副主席的；有当选全国团联代表的等等。这样一个热爱教育，热爱学生，把一颗真心交给学生，把自己和学生融为一体的人，舌头割了还怎么讲课？怎么见学生？视学生如生命的她如何接受这个现实？……秋的老公不敢想像，也不愿想像。
       可是，病魔是无情的。
       为了不影响秋的情绪，医生把秋的老公辉叫到办公室，告诉他：“情况就是这样，无论肿瘤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都必须切除！”
       辉的大脑有些发懵，还没有从医生的述说中醒过来。他讷讷地问：“怎么作手术？从哪里开刀？”
       “从脸部切开，会打麻药……”
       “从脸部？会留疤吗？”
       辉叫起来，打断了医生的讲述。他太了解妻子了，知道凡事追求完美的妻子最注重的就是自己的形像，任何一道瑕疵对妻子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更别说在脸上留个疤。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妻子交待。
 

       秋和辉结婚二十多年了。他对妻子深爱有加，他视妻子为自己生命的全部，他愿意为妻子的事业牺牲自己的抱负，包括妻子为之奋斗一生的美丽计划。妻子说：“美丽是女人一生的事业。”
       辉不知道，在医生对他讲述妻子病情的时候，聪明的秋已经悄悄地尾随着辉的脚步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外，就躲在那道蓝白色的门边，医生的话，秋一字不落的全听了去。她迫切的想要了解自己的病况，她清楚深爱她、又有些笨口拙舌的老公是不忍心把全部情况和盘托出的。
       辉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不知道该怎样向妻子述说，此刻，他害怕见到妻子，几天的折磨，妻子的体重已从八十一斤锐减到了七十二斤，他觉得自己一只手臂就能把妻子举起来，那是一个几天前还活跃在教学第一线的成年人啊，他不知道孱弱的妻子能否经受住这样的打击。
       辉没有去病房，却魔症般地下到了一楼的大厅。在大厅门口的小卖部，他下意识地盯住了柜台上的烟盒，多年不抽烟的他想借助烟的力量，理清自己的头绪，可是他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却没带一分钱。瞬间的尴尬，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和妻子说，但心中已经萌生一种渴望，他想赶快见到妻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将和妻子一起面对。
       秋已经回到了病房，恹恹地躺在床上，目光投向门口，她的心中有着同样的苦痛，一种只有对亲人才能述说的苦痛。她期盼着丈夫尽快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在门口，辉调整了一下自己混乱的心态，努力着想给妻子展现一个灿烂的面孔，却怎么也挤不出一个正常的笑容。
       辉还没想出该说什么，秋却出声了：“你什么也不用说了，刚才医生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死也不做手术。”
       辉想像不出秋是怎样知道的，也顾不上想，也没有想的意义了。他三步两步冲到秋的床前：
       “那怎么行？医生说不会留太明显的疤。再说命比疤重要……”
       病床上的秋立刻坐了起来：“疤比命重要，我宁可死了也不要脸上的疤！”
 
       秋住院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憔悴瘦弱、形容枯槁的脸。
       在外地上大学的女儿赶回来了，没有回家，直接奔到了秋的病房。辉为了秋有一个好的休息治疗环境，选择了本市最好的一家医院，包下了这个科室唯一的也是最好的一个单间病房。
       女儿的到来给秋带来了宽慰，也给辉带来了希望，父女俩一唱一和、旁征博引，密切配合，女儿声泪俱下，老公机智的威逼利诱，让秋勉强同意了做手术。
       晚上，一家三口围坐在秋的病床边，谁也没有说话。为了缓解妈妈的情绪，也为了调节凝重的气氛，女儿打开手机，翻出了那首秋最喜欢的歌：《最浪漫的事》。房间里静悄悄，只有最浪漫的旋律在回荡：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

       那一句平凡的愿望触动着秋的心，“和你一起慢慢变老”，难道就这样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她不由得流下了两行清泠的泪，一家人都哭了，哭得泪流满面。秋暗下了决心，为了女儿，为了老公，她要勇敢地去接受这一刀的考验。
这一晚一家人谁都没有离开病房。

       早上，辉悄悄溜进主刀医生的办公室，将一个厚厚的红包偷偷塞进了医生的口袋，医生会心地一笑：“放心！”
       辉和女儿目送着秋躺在推床上被面无表情的护工推进了手术室。
       医生说手术后的病人会被暂时放到ICU病房，也就是重症监护室，术后的几天将由那里的医生、护士、以及护工看护病人。这意味着今后几天病人将无缘见到自己的家人。辉有些不放心，决定先行去重症监护室观察一番，他敲开了ICU病室的门，一个护工把门开了一道鏠，一脸孤傲地问他：“什么事？”
       “我妻子正在做手术，一会要送过来，我先过来看看。”
       护工问：“你老婆是几床？”
       “11床。”
       护工的目光越过辉的肩膀，朝外看了看，没有别人，“嗯，送到这里，就由我们照顾了，要想你老婆好的话……”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右手，伸出大姆指中指和食指，三个指头撮在一起，不断摩擦，做着捻钱的动作。
       辉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问他：“你们是多少钱？……”
       “我们是俩个人一组，连我一共6个人，一个人一百元……”
       辉没等他说完，“我给你们两个人一人两百，就不要和别人说了，你俩把我老婆照顾好。可以吗？”
       “可以啊。你老婆就包在我们身上了。”拿了钱，护工欢天喜地的走了。

       秋的手术非常的成功，主刀医生很用心，没有在秋的脸上动刀，而是在脖子一侧沿着下颚骨的边缘开了一个约半拃长的口子，正面几乎看不到伤口，病灶处理的也很干净，原计划秋的舌头要被割去一半，现在只削去了三分之一的病变部分，保留了大部分的舌体。
       手术后秋被直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此后，辉和女儿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通过重症监护室外墙上的电视屏幕看一眼秋，那个时间只有短短的十分钟。
       秋静静的躺在狭窄的病床上，好像被医生护士们遗忘了，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她，护士们从她的床边来来往往穿梭而过，对躺在床上独自痛苦的秋视而不见。她想安静的睡一会儿，却无法做到；她想叫人，却出不了声。秋的舌头缝了十一针，肿胀的舌头含在嘴里像含了一个大核桃，嘴角上、脖子上、大腿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线，连接着不同的观察仪器、导流管以及各种液体，她不敢动，也不能说话，不能进食，不能喝水，甚至咽口水都会有剜心的疼痛刺入大脑。疼痛让她无法入睡，也让她的大脑格外清醒。良久，终于有一个年长的主任医生来到她的床前，看了看她，对房间里的护工们询问：“11床是谁护理的病号？”
       “谁的也不是，她是加床，所以没有安排专门的护工。” 护工们停下粗声大嗓的交谈，回答说。
       年长的医生说：“那也不能不管，你们轮流护理一下。”
       “好的呀！”护工回应之后却依然没有人来问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护士过来，拿了一袋糊状的东西告诉她：“你没办法吃东西，要给你插根胃管，注流食，加强营养。”秋轻轻点点头表示同意。
       一根长长的管子要从秋的口腔通到胃里，秋想着就一阵反胃。护士在她的口腔里捣鼓了半天，终于将管子探入了她的身体内部，塑料胃管在她的胃里一下一下地触动着她的胃壁，她一阵干呕，本来空空如也的胃腔仿佛注入了千军万马，左冲右突，想冲破小小的胃腔，冲出这个逼仄的空间，冲到外面的世界，连带着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就要被甩起来了。她不由得身体扭动起来，双手拉扯着管子。护工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叫来了护士。
       “你怎么了？不能动胃管。”
       她做出写字的手势，护士找来了纸笔，她费力的写下了：“我难受，不要胃管”几个字。
      “那不行！你需要进食。”
       “我的身体我知道，我现在不需要食物。”
       “你说不行，要医生说！”
       没有商量的余地，护士决绝地拿走了纸和笔。无助的秋忍不住用手抓住管子，用尽力气往外撕扯，护士赶忙命令护工：“这个病人不配合，把她的手脚捆住。”
       护工对这个命令倒是执行的无比神速，迅速找来了布绳，就势把秋的双手梱在了床边冰凉的扶手上，虚弱如同一个婴儿般的秋，无力反抗，只能用两只美丽的大眼睛恨恨地盯着那个胖大的女护工。这个时候，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平时不听老公的劝告，多吃点饭，长得胖一点，身体就不至于这么弱；她又有些羡慕那个胖大的女护工，若是自己有她那么胖，就肯定会有力气反抗了。
       她想：“今后要多吃饭，再也不减肥了！”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秋的胃部反应太大，护士还是请示了医生，为她拔掉了胃管，改成了从静脉注射营养针剂。

       在这个重症监护室里，秋不是唯一的“受难者”。秋看到邻床一个80多岁的老者，正在被两个男护工一左一右地摁着双手，往床框上绑。不同的是，老者能说话，能吼叫。
       老头大声的抗议：“干什么？我们是病人，不是犯人，我们有行动的自由。”“我要投诉你们！”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的话，他还是被那两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工绑在了病床上。
       不久，秋的手腕开始酸麻，她看到护工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边上边聊天边嗑着瓜籽。她想让她们给她松开绑绳，但她无法出声，便用被绑的右手在有限的范围里敲击床框，以引起她们的注意，听到的却是不耐烦的声音：“来了，来了，敲什么敲。”可是人并没有随着“来了”的声音而来了，直到她们把“来了”的回应忘记，忘记这里还有一个需要她们“护理”的重症患者。
       被绑缚着的秋手脚冰凉。七月流火的天气，尽管外面是三十几度的高温，在这里，在这个重症监护病房里，护士、护工们享受着二十几度的空调，阻隔着外面如火的气流，却忽略了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忍受病痛的秋们，秋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当晚，她冻感冒了。

       与第一天的备受冷落不同，第二天一大早，科室的护士长来到了病房，她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护士长带着年轻的医生们围到了秋的病床前，掀开秋的被子。她是把秋当做手术成功的案例，带着学生们实地学习来的。刚做完手术的秋没有穿衣服，身上只有一件反穿的病号服遮盖，秋的刀口完全暴露在外边，同时暴露在外的还有秋半裸的身体。一个女医生伸手为她拉了下病号服，遮盖住她的身子。秋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标本，护士长在她的眼前肆无忌惮的讲解着，秋感到又羞又臊，她闭上了眼睛，她不想看到眼前的一幕。这一刻，她死的心都有了。可是她的手还被绑着，她什么也做不了，连自己给自己盖上被子御寒遮羞都做不到。
        半个小时后，那个为她拉上衣服的女医生又来到了她的床前，叫着秋老师，给她松开了束缚，盖上了被子。秋的手腕上留下了两道青紫的淤痕。女医生为秋清洗刀口，清理口腔，秋用感动的眼神望着她，感到了一丝亲切。女医生告诉秋，她曾经是秋的学生，在另一个科室，她是过来帮忙，并且看望一下老师的。秋抬起双手，对她做了个感谢的手势。
        有了女医生的照顾，秋感到了些许的温暖，房间也不那么冷了，护工也没那么可恶了。可惜的是，女医生在这个重症监护病房里只待了半天，就回到自己的科室了。女医生走后，秋又重新陷入了无边的孤寂与冷漠中。
       邻床的老者今天病情稳定，已经被送回普通病房了，又有新的病号送进来，占据了那张病床。医生说，这里的床位很紧张，很多人托关系才能住进来；医生说，这里的工作非常忙，常常忙得顾不上按时吃饭；医生还说，由于床位紧张，秋明天下午也可以回普通病房了。
       秋好像看到了希望，此时此刻，她想念极了老公和女儿。此时的秋已经有了一种新的感悟：与生命的本质比起来，其它的一切都太渺小、太不重要了，人生就是一段旅程，有长有短，能够和自己爱以及爱自己的人共度一生，一起慢慢变老，互相珍惜，互为珍宝，才是最重要的。
        她暗下决心，她要积极配合医生，她想立刻、赶快、马上逃离这个地方！立刻、赶快、马上回到女儿和老公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