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陵台下》(系列小说)文/张松(之三十五)韦革命
(丁酉)
韦 革 命
韦革命伸头向县委大院传达室的老左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老左晃着一只空袖筒,用左手打开了传达室窗户:“韦秘书,找你们陈区长?今天都在小礼堂开会呢!小礼堂在----”“左老前辈,谢了,我知道小礼堂在哪里。”韦革命很熟悉这大院,他刚走两步,忽然又回头问:“前辈,左副县长也来开会了吧?今天开合作社的总结会,前辈您什么看法?”。“我什么看法?举双手赞成!哈哈,我就剩这一只手了,举两次赞成!”“那、您侄子----左副县长的看法呢?”“他的看法?和我的一样!不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难道还要走回资本主义的邪路不成?我们这些老东西出生入死图得什么?不也就为了今天。哎,想想那些死了的伙计们没活到今天,心里就发酸。依我说,农业合作社的路是走定了,走对了!群众的呼声和积极性就得要支持,不能压制!”韦革命频频点着头笑着回应:“前辈说得对!前辈说得对!”一边说着用左手摸了摸左边的衣服口袋,一边帮老左关上窗户,倒退几步,才转身往大院里走,走了几步还记得扭头给老左招招手。
这大院是日伪时修建的。他开始在吴化文“和平救国军”的一个营里当传令兵,抗战胜利后,“和平救国军”摇身一变成了蒋介石的新编第五路军,那时候他在这大院呆过,还当传令兵。进大门几百米,路两边是一排排红砖红瓦的平房,现在是县委各个部门的办公室和值班室。沿路向北走到最后一排,往右一转第一间就是他住过的房间。他走到这,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一眼望去门口对着的空地,他自己当年用砖垒的花池还在。花池里绿莹莹地长满月季花的枝叶。他心里一动,忙过去伸头看。只见月季花开了几朵,可长得瘦小可怜,一定是无人打理、肥水不足的原因。他叹了一口气,这月季花几年前还是他种得呢。想到月季花,他又叹口气,他从小喜欢花草,为种这棵月季花他还挨了一顿打。那天他求来一棵,正欢天喜地的在栽花,连长酒醉醒了过来,喊他倒水喝,半天没喊应,便一肚子怒火,提着腰带寻来,把他狠狠地抽了一顿。至今额头上还留有一个僵疙瘩。在旧军队里这些年,就像他自己说得:见人只提三分事,不可全抛一片心。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见了长官就说奉承话。说透了,就是墙头草随风倒,揣摩着长官的心事办事说话,否则,说不定哪会就降来灾难。
韦革命正盯着月季花发愣,忽然排房的一间屋门吱呦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人来,把他惊了一下。定神一看,是县府鲁县长的秘书苏俊。倒是苏俊先开了口:“小韦同志,看花呢?”看着苏秘书手上拿着的一沓稿纸,韦革命回答:“苏秘书长,忙着呢?又辛苦熬夜起草报告啦!”“哎,咱们都一样。给你们区长送资料来了?”“我哪能和您比,您是县领导的股肱之臣和大脑!”“小韦,可不能这么说!这样想是不对的。我们再辛苦也是革命工作。”韦革命忙嗯嗯地应着,心里一动,问:“苏秘书,县长对目前合作社的工作有什么新看法?”“新看法?”苏俊看了一眼韦革命:“合作化的道路是必由之路。但是要因地制宜,要实事求是,不能一刀切,要区别对待,水到渠成。条件成熟一个,落实一个。”“那你的意思是不能急于求成了?”“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县里领导的决策。你在基层工作,你想想看,老区和新区的群众觉悟能一样么?”韦革命忙附和并试探着说:“就是,就是。这一碗水哪有这么容易端平的?象我们区的马村社开头搞得不孬,好多村去学习参观,又吃又喝又接待,干部一天到晚光忙活这了。个别中农都提出要退社单干!”“个别?你亲自调查研究的?有没有带资料来?我看看。”韦革命犹豫了,摸了摸右边的衣服口袋,想了想,最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笔记本,递给苏俊。苏俊翻开一边浏览一边说:“韦秘书,你的字写得真漂亮!临过赵体帖?诶!这篇文章写得好,资料详实。不亏是书香门第,韦苑出身啊。本子借我看看吧,明天还你?”韦革命连连点头答应了。
韦革命文章写得不错,字也工整。再加性格软和,不讨人嫌。可身子单薄,总给人不成熟的感觉。说来也怨他爹娘,家里穷,打小就把他过继给本族的大富户(韦玉环的爹)当儿子,混在一群姐姐妹妹中扎个小辫宠着长大,弄得性格不男不女还娇惯。谁知在他读书以后,那富户又生了亲儿子,他便没了地位,整天受气。好在他天性聪慧,读书有才,学啥都像样。中学没读完,家里发生大变,破败了,他便入“和平救国军”,当了个传令兵,之后受得辛酸苦辣,他想都不愿意再想了。偶尔一次,他的命运发生了变化。那次营长给上司的报告让茶水给泡了,一时找不到人抄写,他正好在一旁,便毛遂自荐重抄,结果受到上司表彰。从此他成了营长团长的传令兵、书记员,直至副官。记得有次他写的报告忤了上司的意,团长挨了骂,回头差点毙了他,吓得他尿了裤子。从此但凡有两种尖锐相反的意见的报告,他都事先写两份意见相左的报告。等摸清了上司的意图再决定递哪一份。今天他就这样准备了,左右口袋各一份。他拐出平房,从右口袋掏出一份报告,用钢笔补上报告标题:《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要因地制宜,不搞一刀切》。
马上走到小礼堂了。他犹豫了一下,便从礼堂后面绕了过去。他贴墙到礼堂窗口下凝神听听。一个雄厚的嗓音传进耳朵:“...同志们,毛主席和党中央指出的合作化之路不容动摇,我们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虽然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人民群众焕发出来的社会主义干劲,已经走到我们某些干部的前面去了!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能当群众的尾巴!”这是县委齐书记在讲话。韦革命耳朵在听,左手止不住伸进左口袋,掏出一份报告,在上面又记下了什么。
转过小礼堂,来到正门口,就看见陈区长坐在靠门口的一条木凳上,正着急地向外张望。一看见他便走了出来,老远伸出手低声说:“你这臭小子!带来了么?急死我了。”本来就红的脸,涨得更红了。接过韦革命递来的稿子,一字一句小声念着标题:“《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领导干部不能做群众的尾巴》。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