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伙(小说)
文/邢宪鹏
我初中的同学程立本建了个同学群,有人把我也拉了进去,要求必须实名。我查看了全部群成员,回忆着每一个同学的形象。突然,一个"老小伙"的呢称跃入我的眼帘。查看聊天信息,只有个性签名“活着干,死了算!“何许人也?"请老小伙实名。”回复:“我还不会改,等我孙子回来教我。"第三天,发现“老小伙"后面的括号里写着"范增凯"。哈!原来是这家伙,立马模样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和范增凯是同班,只是他是留级生,在一年级念第二年了,同学都叫他“老班长”(其实他并不是班长)。他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脑袋,小耳朵略微向前奓着,小眼睛炯炯有神。人都说矮个人线路短,反应快,心眼多。范增凯样样门道都通,只有念书这一窍不开。我升二年级时,他妈来找老师,才搁到了二年级。以后每年都一样,一直保送到初中。好在那时对文化课并不重视,整天学工、学农、学军,范增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处处大显身手。记得打地道(防空洞)时他一个人能顶三四个人,弓着身子抡个碎鐝头,敏捷得像一只打窝旳黄鼠,打得又端,挖得又快。学校办了个养猪场,他是饲养员,把猪喂得膘肥体壮,毛色发亮。因此范增凯常受老师表扬,还当上了劳动委员,成了班级的中层领导。整个初中阶段,范增凯跟我、程立本三人关系最铁,人称“三家村"。初中毕业后,我和立本上了高中,他去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见面就少了。再后来,我和立本去了省城,只有回老家才能见到他。
范增凯在生产队肯出力,能下苦,每年挣的工分最多,人都说喔是个好小伙。至今村上还流传着他的一个笑话:队上有个过路的钻水桥(倒虹),管子被泥淤住了。夏灌时,队长派了几个人,说谁把泥淘净十五分工。那时一个全劳一天挣十分工,这等于一天半的工分。可谁都不愿干,嫌脏里巴几,一股臭味,划不来。队长找到了范增凯,问他干不干,他说干。问他要多少工分,说八分工,队长说给你再加二分十分工,咋样?立马成交。范增凯只穿了一条半截裤,拿了个短把锄和长把刨耙,硬是把淤泥一点点刨出来,再用锨撂到渠岸上。没歇没停,半天就把活干完咧,人懂成了泥猴。他得意地给人说他今日个把队长捉咧,听的人笑了,说队长十五分工都没寻下人,十分工你就干了,真真个大瓜怂。
责任制时,范增凯分的一块地,一半在硷上,一半是个壕,是当年学大寨平整土地的尾留工程。范增凯用架子车把高硷上起的土平到壕里,时间用了一个半月的白天加上一个半月的晚上的一半,修成了一块平地。范增凯从此获得了一个外号一一人工推土机。
范增凯结婚后,媳妇生了四个子女:老大、老碎是小子,老二、老三是女子。范增凯当仁不让地成了这个家庭的负担沉重的领导。那些年,范增凯两口子作务了十二亩果园。他叼空还跟基建队当土工,和灰供砖,架上架下,样样在行。大娃高中毕业后,给娶了媳妇,盖了一院封闭式,把大娃分了出去。两个女子出门后,碎娃上了大学,屋里只剩下他两口子,经管着果园,还是像小伙子一样忙个不停。
二小子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公司上班,我的一个同学(也是范增凯的同学)给介绍了一个对象,说女子有才有貌,没弹嫌的,条件是男方必须有车有房。范增凯大大咧咧地说:车咱有一一嘣嘣车、电三摩、电动车,房也有一一前面大房、中间平房、后面彩钢瓦。同学告诉他:你喔车不叫车,房也不算房。车要小车,房要城里的,那怕在县城都行。认清形势,现在媳妇货源短缺得很,小心把娃两耽了。范增凯毫不在意地说:咱娃大学毕业,还熬煎没媳妇。走了穿红的,会来个穿绿的。同学后来见到我说:范增凯光是谝的美,可就是认不得公斤秤。像他娃喔二本生,满地都是,一把能抓几十,又不是啥博士研究生。穿红的走了这些年,也没见个穿绿的来。我问过增凯,他也很愧疚,说他把娃耽搁咧。我问现在谈下没有,说正谈呢,他公司的一个科长想叫给他上门呢。我问增凯反对不,增凯说再不敢胡骚情咧,只要娃愿意,咋都能成,咱不反对。
记得那年春节回家,三十晌午路过增凯门口,他正在贴春联,旁边站了几个人在指着笑着。我一看,上联是:自做自吃自刷锅,下联是:冷房冷炕冷被窝,手里拿着的横额是:光棍之家,还没贴上去。我问增凯咋写了这么个对联,增凯满肚子怨气地告诉我:老婆在城里接送孙子上学,连老大一家子一个多月没见面,大年三十这时候还不回来。老二打电话说,他那科长"准丈人"要留他在深圳过年哩,圣上有旨不敢违抗。一冬丢他一个老光棍,就拟了这么个对联,请人写了,你看咋样?正说着,增凯老婆、儿子、孙子说说笑笑地回来了。儿子往门上一瞅说:爸,你写的这啥对联,设一点喜庆气氛,换了吧!说着给扯了,把自己带回来的对联换上了。增凯问娃媳妇咋没回来呢,儿子说媳妇所在的酒店年夜饭订得多,过了初五才能回来。吃谁饭,跟谁转,没办法呀!儿子跟孙子进屋去了,我看着脸上阴天转晴天的增凯,又看看穿得齐儿备儿的增凯老婆说;牛郎织女如今相会了!今晚可要趁着,不敢把炕弄蹋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没啥意思的年终于过毕了,大家都准备回城。增凯叫我到他家喝酒,我又打电话约了程立本。立本老家跟我村连畔种地,骑上自行车十来分钟就到了,"三家村"又一次团聚了。我们喝到了晚上十一点,两瓶六年西凤的空瓶像醉汉一样躺在桌下。三个人都有点高了,说话开始胡散起来。立本说:小凯子,你老婆在城里经管孙子回不来,远水不解近渴,另弄个人。增凯醉眼惺忪,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办婆娘的行情,叫你这些干事的人弄瞎咧。拿你立本说,倒腾了几个,最后还是老牛吃了嫩草!我赶紧踢了踢他的脚,怕说得立本难堪。立本和原配夫人离异后,第二任妻子因脾气不对光又离了。现在的妻子比立本小将近二十岁。立本根本不在乎,振振有词地说;白嘉轩以娶了七房媳妇而自豪,咱连人家一半都不到。增凯全然不理会我的提醒,继续说;主要是你小子有钱,一月给婆娘卡上存个千儿八百的,她能不乖。农民折(She)了家,只能是蛤蟆爬到碾盘子上一一凉着去。就给你个婆娘,你能养起?不说咱这老牛,农村多少青口牛都吃不上草!不敢五呀六呀地乱想。我赶忙打圆场说:你有婆娘呢,光是没在一起。回去我在城里给你寻个活,问题就解决了。
回城以后,遇到了曲江环卫站的康站长,告诉他我有个老同学一个人在家,能给寻个啥活,康站长说他站有几个环卫工回家了,需要几个人。问增凯的年龄、身体情况,我说五十六七,身体比小伙还棒。康站长说可以管公厕,一个月两千多不到三千元。我给增凯打了个电话,说果子不值钱,又累人,还不如到城里来,离婆娘孙子都近。增凯就把地撂给了他侄子,到城里上班来了。这是增凯继劳动委员和家长之后的第三次当领导,成了厕所的“所长”。增凯喔人责任心强,把厕所拾掇得干干净净,闻不到异味。立本去看过一次,回来给我说:增凯喔瓜怂一天没遍数地收拾厕所呢,把我气得说喔是个拉屎尿尿的地方,又不是你家灶房,弄得净的想晾搅团呀!有一回康站长见了我也说:你喔乡党人不错,认真得很,农民还是朴实。这回评了个先进,我给发了五百元奖金。
增凯六十岁生日时,我和立本去祝贺,"三家村”一聚会就是喝酒。我说:增凯,工人六十岁退休,你这农民工也该退休了。增凯说:啥农民工,不伦不类,都是你这伙念书人硬给农民的身子上接了个工人的芽(方言读yan四声,接穗)子,再叫啥根总在农村呢。一说拖欠工资的,总是农民工,农民为啥总低成色呢?咱跟你两个不一样,你吃皇粮的六十岁退休,农民没资格退休,也不敢退休。你两个退休了,一月拿个四五千元,咱一月一百块,能弄个啥?你两个干国家的事,还不是农民缴公粮养活你的。到老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总觉得有点不公道。农民只能是小车不倒尽管推。活着干,死了算!
接着增凯给我俩算起账来:大娃跟媳妇两个一月合住挣八千元,听起来不少吧。可孙子结婚得在城里买房,两人一年只能挣十平米房,还不能是黄金地段,不吃不喝得十年。这十年还不知道房价涨多少?大娃的几个朋友有次跟我说闲话,有些伤感地说他们这茬人难得很,明知道老辈人在家里没人照顾,可回不去,有孝心难有孝行呀!儿女上学、订婚、买房,不豁出命挣钱不行。他们活的太累,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一头是事业,一头是家庭。背负着几座大山,还要迈开沉重的双腿奋力奔跑去追赶时代的潮流。我也能理解孩子们,虱子捉到头上能不咬(痒)吗?所以咱能干也要尽量挣些钱,给老大买房、老二结婚都添补些。他低下头,一种疲惫的沧桑浮上眼帘。看来,增凯这老小伙是当定了。
我问增凯,你咋还会耍智能手机咧?增凯说是孙子教的。你知道我念书时就是个笨蛋,可到城里不用智能手机不行,给孙子当学生一点一点学。孙子还给他婆说,我爷木的很,只教教不会。这才是活到老,学到老,干到老。
最近一个月,增凯在同学群里潜水了,打了几次电话也没打通。我打电话问立本,他的住处离增凯近,可能知道些情况吧。立本说:你还不知道,听说增凯最近病咧!
原来省城所有的环卫站都要承包出去,据说是为了压缩开支。承包人一接管,立马要辞退增凯,增凯问是不是自己的工作没干好,有啥不对他立即改正。承包人说:六十岁以上的全部下岗。结清了工资,增凯觉得有些丢人,也没给儿子打招呼,就回了老家。回去后闷闷不乐地钻在家里不出门。七八天后,不知谁给增凯说,接替他工作的是个比他还大的老汉,增凯一下子不对咧。他侄子打电话给他大娃说:我三爸最近有些不对劲,半夜三更打我门,又哭又笑,说他要告环卫站的承包人。一连几天几夜都是这,再劝也没作用,你看咋办呢?大娃开车回来,把他爸接到西安住院咧。
我跟立本说好,明天去医院看看增凯。第二天到了医院,他却出院回家了。我俩又跑到他娃家,增凯老婆接待了我们。她说增凯是受了些剌激,加上急火攻心,才发的病,在医院住了十天就回来了,现在东郊一个工地看大门呢。老婆又爱又恨地说:只要有活干,喔老怂就啥病都没咧!毕了非挣死不可。
咋说呢?这个范增凯,这个老小伙!
作者简介:
邢宪鹏,男,陕西省咸阳市礼泉县西张堡镇兴隆村人,农民,教过书,爱好文学创作,先后在市级以上报刋及《城市头条》等网络平台发表诗歌、散文许多篇,系礼泉县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