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霖蹇、夏屋罗、迷射的、感荷戈——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十九）

秋霖蹇、夏屋罗、迷射的、感荷戈——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十九）精华热点

2020-06-22 20:24:59 199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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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秋霖蹇、夏屋罗、迷射的、感荷戈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十九）

诗友知畏斋问：清代张穆的五言排律诗（失题）：“冻阁云阴迥，天横练影拖。庭空飞雪舞，窗静晓寒多。狂喜忙开户，频窥渐没涡。池坳微欲凸，桥腹已如皤。仄径才通埽，遥山竟失峨。铿声东郭履，险韵北台歌。粟贵开金穴，民贫愧素紽。经储筹积贮，至计久媕娿。念切秋霖蹇，难将夏屋罗。一时迷射的，万亩颂宜禾。天意须中酒，吾生叹逝波。杯深浮滟潋，壶缺杂吟哦。奏记才犹短，登堂礼不苛。新书商贾谊，古义订祁它。斟酌情初洽，荒寒日易矬。乱花纷澼絖，峻岭叠蓬婆。僵卧袁安宅，从游枚叔科。空林散栖雀，暮鼓咽鸣鼍。屋小宜烹茗，宵深感荷戈。欣驰疆吏奏，三白兆时和。”读后有多处感到困惑，特此请教。

（5）念切秋霖蹇，难将夏屋罗：“蹇”，《易•蹇卦》：蹇，难也，险在前也。“夏屋”，大俎，大的食器。《诗·秦风·权舆》：“于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毛《传》：“夏，大也。”郑玄《笺》：“屋，具也。”我的注释对吗？但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呢？

钟振振答：“蹇”的本义是跛足，行走困难。引申之，则有窘迫、命运不好等义。“夏屋”，即“厦屋”。张穆这两句诗，用的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一个典故——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秋霖蹇”，即因秋雨而狼狈不堪。这对应着杜诗所谓“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而“难将夏屋罗”，则对应着杜诗所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这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景，故言难以使此厦屋罗列于眼前。

知畏斋问：（6）一时迷射的，万亩颂宜禾：“射的”，山名。郦道元《水经注·渐江水》：“又有射的山，远望山的，状若射侯，故谓射的。”《嘉泰会稽志》卷九：“射的山在县南一十五里。”唐李白《送纪秀才游越》诗：“仙人居射的，道士住山阴。”“宜禾”，宋释道生《偈颂二十二首》其十四：“宜麻宜豆，宜禾宜黍。”我的注释对吗？这两句又是什么意思呢？

钟振振答：您对“射的”的解释是对的。射的山，在会稽，亦即今浙江绍兴东南。因山壁有白点，像古代的“射的”，或曰“射侯”，即今所谓“箭靶”，故而得名。“宜禾”，始见于汉代的《淮南子》卷四《地形》：“雒水轻利而宜禾。”又：“中央四达，风气之所通，雨露之所会也。……其地宜禾。”即适宜种植禾类农作物。要弄明白张穆这两句诗的含义，有一条古代文献是不可或缺的，那就是晋人孔晔的《会稽记》：“射的山中有石室，是仙人射堂。东高岩有射的石，远望的的如射侯，形圆，视之如镜。土人常以占谷食贵贱。射的明，米贱；暗，則米贵。諺云：射的白，斛一百；射的玄，斛一千。”此书今已散轶，此段文字转引自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六《江南东道》八《越州·会稽县》。又见北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四一《地部》六《会稽山》，文字稍有异同。说射的山或射的石的颜色能时而白，时而黑，或近于神怪；比较符合自然科学实际的理解是，如果冬天下大雪，射的山或射的石被大雪覆盖，变白了，那么，来年谷物一定丰收，米价将跌到每斛一百文钱；如果冬天不下雪，射的山或射的石保持它本来的颜色，即黑色，那么，来年谷物一定歉收，米价将涨到每斛一千文钱。为什么？因为冬雪覆盖田野，能够阻止土壤内的热量散发，阻止土壤外的寒气侵入，使得土壤不至于冻结。又，雪在降落到地面的过程中，会吸附很多种气体，其中有大量含氮物质。当春天积雪融化时，这些含氮物质会随着雪水分散到土壤中去，不仅增加了土壤中的水分，还供给土壤大量的氮肥。此外，雪还能冻死土壤里的病菌与害虫。这些都有利于庄稼的生长。因此，我国自古以来就有“瑞雪兆丰年”的农谚。“射的白，斛一百；射的玄，斛一千”云云，亦属此类。张穆此诗正咏冬雪，故化用此谚语说道：大雪一时迷漫了射的山，而万亩农田明年将唱响丰收的颂歌。

这两句诗与前两句诗合起来串讲，是说老天爷并不全然与人们作对，他有秋天刮大风下大雨，让寒士屋破淋雨，苦不堪言的时候；也有像现在这样冬降瑞雪，给天下百姓带来丰收希望的时候！

知畏斋问：您看我的其他注释，还有没有问题？

钟振振答：没有大问题。我只补充两条：

其一，“天意须中酒”，您注“中酒”为“病酒”，本身并不错。但所谓“病酒”，实即喝醉了，人感觉不舒服，例如头疼、呕吐等等。张穆这里表达的是这样一种心情，即这场雪下得好，真该痛痛快快地醉他一场！这是老天爷让我痛饮的啊，怎么能怕喝高了难受呢？

其二，“宵深感荷戈”，您注“感”为“感激”“感动”，注“荷戈”为“拿起武器”，似乎不够准确。这里的“感”应是“感喟”的意思，表示同情。“荷戈”指扛长戈的人，即戍边的军人。他们在这样的大雪纷飞的深夜，还守卫在边疆，多么艰苦啊！同样的意思，前人诗中已写到过。如宋人王禹偁《对雪》：“又思边塞兵，荷戈御敌骑。城上卓旌旗，楼中望烽燧。弓劲添气力，甲寒侵骨髓。”吕陶《和对雪》：“冷甲穷边戍，凝烟野叟家。”欧阳修《晏太尉西园贺雪歌》：“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梅尧臣《襄城对雪》：“谁思五原下，甲色千里屯。”周紫芝《次韵元素对雪十韵》：“连城理睥睨，千骑冷貔貅。”王十朋《郡斋对雪》：“欲两三杯贺丰岁，却忧疆埸正干戈。”皆是其例，并可参看。特别是王禹偁诗中，已用到了“荷戈”二字！如果追溯得更早一些，我们还可举出杜甫的《夏夜叹》：“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 王禹偁诗、张穆诗与杜诗相较，虽有冬雪寒冷与夏日炎热的区别，但精神、情感与创作思路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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