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怀抱长江和嘉陵江，坐拥江河之利，感觉江水滔滔江风浩浩，夏天当属清凉地儿。理想虽性感现实很骨感，这座山水之城夏季的炎热举世闻名。民间好事者曾经多次为中国最炎热的城市排座次，重庆“火炉之城”的地位一直很稳固。2017年中国气象局国家气候中心发布榜单，全国夏季炎热城市，重庆高居榜首。本埠人士闻讯后叹气：拿这个第一有啥意思嘛，夏天日子难过。

然而随着城市建设的日新月异和生活条件的不断改善，重庆人夏季饱受高温煎熬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近些年，在酷暑肆虐渝城之前，很多市民早就携家带口去了周边山上躲避，待秋风送凉方才返回；因为工作无法离开的人们，其实也随处可以享受空调营造的清凉，再也不会像几十年前那样被酷暑折磨得焦头烂额。时代变了，从前夏夜露天乘凉的那些往事，早已凝固成了回忆，偶尔忆起，像是吃一枚橄榄，有点苦，有点涩，也有点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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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重庆人夏夜乘凉的前奏，往往是从在长江和嘉陵江洗澡消暑开始的。因为天气实在炎热，那时无论大人还是娃儿，到了夏天普遍会长痱子，奇痒难受，擦药都嫌见效慢，于是下河洗澡便成为重要选项。我家住渝中区鲁祖庙，离两条大江不远。每到三伏天傍晚，不待夕阳下山，全街老少都成群结队下河洗澡，时称“冰痱子”。空气热得像烙铁刚熨过的烫布，扑进江水，立刻就感受到了什么叫作“透心凉”。娃儿们往往游不了几分钟，浑身便会冷起成串的鸡皮疙瘩。泡上个把小时，暑气全消，周身舒爽，这才意犹未尽踏着渐次燃亮的灯火爬坡上坎回家。

每到此时，白日里原本畅通的道路己被占得满满当当行走艰难。占道之物与车无关，那时没有今天多得如同满地芝麻的车辆，否则娃儿们怎么敢在人行道甚至马路上逮猫斗鸡跳拱滚铁环打玻璃球飚滑轮车？阻道的是千家万户在门前路边层层叠叠摆满的乘凉家什。

夜幕降临前，四街八巷楼上楼下院里院外仿佛迎来了泼水节。撩开遮阳的帘子，打开紧闭的门窗，饱蘸清水擦拭被高温烤得烫手的家什器具。再转向门前屋后，端来一盆盆一桶桶清水泼洗墙壁和地面强制降温。你家泼，我家泼，水声喧哗响彻全城。起初那水到得墙壁和地面，“嗤”的发声响，腾起一股白烟就不见了影儿；又端来水，泼；再端来水，继续泼，直到泼得墙壁地面湿漉漉纤尘不染，这才接二连三搬出各种材质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各种用途的乘凉家什，如床、榻、凉板、凉椅、凉棍、凉席、桌子、板凳、摇篮、吊床……通通用清水擦洗又用开水烫过，晾干水气，伸手摸摸，凉意可人，这才开始铺陈。

家门口和屋檐下是摆放纳凉家什的首选地。满了，就向外拓展，大树下、院坝里、巷道口、人行道、马路边，只要有空地就有人占领。假如那时有无人机飞临渝城上空拍照，便会发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被露天纳凉一族占得满坑满谷！

如果恰巧附近有冬暖夏凉的防空洞，那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在骄阳下走得七窍生烟汗流浃背，路过冷气十足的防空洞，人立刻就酥了双腿再也迈不开步。我家附近有个大山洞，每年夏季里三层外三层如堆如砌，凉板与凉床比肩，凉椅与凉棍为邻，很多市民带了吃的喝的玩的，从早到晚就猫在清凉的洞内，掰着手指数日子，期盼酷暑早点结束。重庆多山，八年抗战时，为躲日机狂轰滥炸，全城蜜蜂筑巢似的遍凿山洞藏身。新中国建立后部分山洞被改造成为人防工程，直到今天，地方政府每到酷热时节都会开放防空洞便民纳凉。抗战遗产造福今人，真得好好感谢几十年前的挖洞人。

旧时重庆人家夏夜吃饭，餐桌基本都搬到了室外。放眼看，稀饭、凉面、藤菜、泡菜……偶见回锅肉、红烧肉、烧白惊艳登台，不用猜，定是那家主人刚关了工资，迫不及待慰劳平日缺少油水浸润的肠胃。那时人们生活水平大致相当，即便偶食肉荤，也不见谁关了房门暗地享用；况且天气太热，桑拿室一般的屋子谁坐得住吃得下？家家餐桌免费对外开放，你可以端着饭碗满街溜达，张妈锅里舀半勺，王叔碗中拈一筷。主人满脸堆笑连声欢迎，说不定还会端起自家酒杯热情邀你喝一口……那时的敦厚民风和睦邻里，什么时候回想起来心里都会暖暖的。

稀饭作为夏季餐桌的主角，午后就熬好。米中加了绿豆，大火熬得开花开朵，甚是碧翠可爱。盛入锑盆或者瓦钵自然冷却，到了晚上温度正好。假如下午才生火熬粥，那就只好将饭钵放在凉水中加速降温。其实水管里的水都是温热的呀。斜对面院子有口老井，水在夏天冷得浸骨，用来冰镇稀饭效果绝佳。那时尚无电冰箱，吃不完的稀饭过夜就变酸，很多人家乘凉到子时便会呼唤家人再次加餐，街头巷尾次第响起碗筷叮当吮吸稀饭的声音。从苦日子过来的人，都懂得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与稀饭配伍的少不了凉面和藤菜。凉面好吃制作难，考手艺的是根根油亮散疏不泥不坨。在没有电扇的年代，面条煮沸即起，在筲箕内摊开，淋上熟菜油，迅速挥动蒲扇大力扇风，挑动面条直至凉透。面倒是凉了，打扇人却热汗如雨。

重庆人对藤菜烹调颇有心得，嫩茎嫩叶或炒或拌，总能保持其清香爽脆和盎然绿意。藤菜老梗也不会丢弃，那是烹制“狗钻洞”（菜名）的不二食材。此菜虽不入菜谱，但家家会做人人爱吃。藤菜梗剔去残叶，洗净，切粒，与先爆炒后煮熟的黄豆同烹，那色、那香、那劲道的脆爽，几十年后的今天还忘不了。

路灯下的位置稀缺，早有归属。孩子以凳为桌，趴在那儿做暑假作业；玩扑克的、下象棋围棋军棋跳棋五子棋的，东一拨西一拨扯起圈子捉对厮杀，全然顾不得暑热煎熬和蚊虫袭扰。人们一边骂着"狗日的天气把人烤成了二面黄"，一边采用各种工具和手段降温寻凉。暑天无君子这句老话，重庆人体会最深也落实得最到位。放眼街头巷尾的纳凉者，男人们无论老幼，身上已精简到只剩一条裤衩；女人则以婚姻为界分成两派，待字闺中的妹儿们虽然穿得中规中矩，但衣着也是极尽清凉；而跨进婚姻门槛特别是大嫂大妈级人物，就敢在众目睽睽下大无畏而面无惧色。在那恨不得连皮都想扒了的暑夜，人们的羞耻已经被逼到了底线，要做衣冠楚楚的君子淑女，请先掂量掂量自已会不会因多裹了一层布缕而中暑！前几天北方某地气温升至三十度，很多人便热得不可开交仿佛世界到了末日，重庆人民笑道：嘁，三十度最好说都不要说！对重庆人而言，哪年三伏天不跨进四十度的门槛玩上几天。倘若哪天的温度低了哪怕一两度，重庆人也会啪啪啪摇着扇子喜笑颜开：哈哈，今天凉快！

那时没有电扇更无空调，人手一把扇子自送风凉，蒲扇竹扇绢扇纸扇羽毛扇，万扇招摇，满城风动，重庆人因此练得一把好手劲。老人爱蒲扇，风大，还可用它驱赶蚊蝇和兼当坐垫；孩子们则青睐折扇，竹骨纸面，绘有山水花鸟，用桐油油过，黄桑桑的很漂亮但味道不敢表扬。暑天的扇子之于我们，不亚于孙悟空的金箍棒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须㬰离不得身。我家隔壁二毛还一本正经把心得写于扇面昭告天下：“六月天气热，扇儿借不得；有钱买一把，无钱就该热。”那时一把油纸扇5分钱，得卖两天潲水才攒得起这笔购扇资金，因此人人惜扇。八十年代中期有了电扇，后来又有了空调，人手一扇的盛况不复再现，夕阳下的泼水声渐成绝响，万人夏夜露天乘凉也终于走到了尽头。记得单位同事王哥家里第一个用上空调，有人问啥感觉，王哥莞尔一笑：睡觉要盖大铺盖。闻者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耳朵。此乃后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