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雪峰五月诗选
《》不可思议
他才二十多岁 独自从意大利
来到中国四川平武
一个叫土城的偏远山区
传教 是清朝还是民国
我记不清楚了
我在想他是怎么来的？
坐船 坐飞机 骑马 走路
还是坐轿子？父母就真的放心吗？
他有女朋友吗？
一个意大利人 怎么同当地山民交流？
把福音 撒播在种鸦片 虎豹咆哮的僻壤
他想家吗？
2006年冬天 我到平武古城
看见场头上一座 木结构的教堂
教民用当地土音祷告：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背兜锄头化肥种子口袋放在门外
旁边有一块菜地
菜地旁边是一个很小的坟墓
坟头都快没有了
里面埋着这个意大利传教士
他没有回家
从这里去见了上帝
2020.5.17
《》这个下午突然想起槐花
想起一串串白花瓣
打开后 有小小的蕊
用童年的牙齿 咬下花茎
唇齿间的清香 至今未散
绕开树干上的刺
继续往上爬
就能看见月亮
你发了一会呆
怀里抱着折下的槐花
小心翼翼回到地上
生怕抛洒了怀里
细碎的月光
2020.5.19
《》后 山
后山有断碑 碑上有字 字迹模糊
它断成两截 铭文所记的人事
身首异处 躺在地上 一翻身
又趴成溪流上的小桥
我们踩过去 野花开得正好
至于老得驼背的麻柳树
如果没有苔藓包裹
骨头早就露出来了
树洞里麻雀的窝
也会露出来
两枚鸟蛋 卧在窝里
就像我们的誓言
无法见光 无法破壳
杂花野树 私搭乱建的小庙
种蔬菜的地头 立着坟
肉身到头 不过一捧泥
灵魂在葱葱蒜苗上结成霜
鸡犬相闻
烟火不断
此地甚好 可以安心
可以埋骨 白云独来独往
如果第一天就遇见
我们还能生养 会有一个孩子
如今泪分两行
人已陌路 喊疼的诗
在后山一瘸一拐
找不到家门
在后山 红土如血
漫向天边 和天空接壤
梨花吐雪
雪地上我们的脚印
深一脚 浅一脚
现在只有我的脚印
2020.5.22
《》骨 笛
“钢板钢钉都取出来了
有一颗钢钉滑脱
我们也取出来了”
李医生举着X光片
指给我看手术后的左腿
13颗钢钉取出后
胫骨上留下了一排
均匀的小孔
恍若一支
刚刚打磨完的骨笛
2020.5.12
《》我现在还记得
在更偏远的东兴乡
我看见一个稻草人
趴在街上洗衣服
枯黄 瘦削 干瘪
弯着腰 头也不抬
头发被汗水粘在一起
这个干枯的女人
一根火柴就会点燃
燃得会不剩下灰烬
我模糊听她说：
我就是洗衣机
全自动洗衣机
她是成都知青
独女
父母文革双亡
她没有返城
留在东兴
嫁给队长的儿子
她丈夫坐在凳子上
一边喝茶
一边和她聊天
满脸是笑
我在这个乡收税
那天刚刚报到
他丈夫还起身给我
取了一支烟
2020.5.22
《》复 仇
黑熊被盗猎者钢夹子
夹断一只熊掌
断掌求生
咆哮了三天 三天后
拖着剩下的三个熊掌
嗅着猎人气味下山
先后咬死三人
两男一女
女的是猎人的老婆
两个男的
都是猎人的亲戚
都会打猎
2020.5.25
《》银 瓶
终于记起忘在梦里是个什么词了
银瓶
就是这个词
它画在一张纸上
被人抠下来送我
我欢天喜地捧着它
往超市走
心里想这么好的瓶子
得装配得上的酒
路上还碰到一个女诗人说
你这个瓶子不行
我的朋友在超市里面卖这个
我让她给你打八折
我捧着瓶子
一直往里面走
不是找她朋友
是找一个卖酒的柜台
直到醒来
也没有找到
还把银瓶这个词丢了
幸好睡回笼觉时
又找回来了
连同这首诗
2020.5.5
《》夜半惊魂
梦中正在穿越荒原
狮虎时隐时现
月光下能看见牙齿的反光
时间紧
保命急
突然听见了人声：
你是不是蒋雪峰
你是不是蒋雪峰
迷迷糊糊
病床前站了两个
白衣人
一下惊醒
以为碰鬼
抬脚就踢
人影闪开
此时凌晨三点
原来是两个小护士查床
忙着解释：
我们怕你的床
叫别人睡了
2020.5.8
《》卡住了
有一个词在梦里被卡住了
它是一首诗的酵母
我醒的时候
看见它还卡在
梦的喉咙里
如果是个恶梦
它早就被吐出来了
2020.5.5
《》多了一把锤子
给我左腿安钢板
取钢板 都是王医生
安钢板的时候
用的有电钻 螺丝刀 扳手 改刀…
今天取钢板
王医生除了上面的工具
手里还多了一把锤子
和改刀配合
叮叮当当
敲打着陷进骨肉
钢板上的螺帽
一下两下三下
在外面听见了
以为里面正在
修一辆三轮车
2020.5.9
《》扶 贫
给他送了一对猪儿
把门口地坪用水泥平整了
又送了五只羊
他说不会养
放到山上找不回来
只好村干部代养
这个算命先生
见多识广
是个老光棍
在城里没有了市场
现在回到老屋
成了扶贫对象
逢年过节
他接过我们送的米面油
不道一声谢
转眼低价卖给邻居
有一次拉着我们的手
让我们帮他找个对象
我们面面相觑
不约而同
一起望着单位上
那个年近50
尚未婚嫁的女同事
女同事立马翻脸
你们一个一个
都是二流子
2020.5.15
《》与父书
三年前的今天 我在往回赶的
长途车上哭
您在江油 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母亲瘫软在地
您的骨灰雪白 纤尘不染
一场从中江开始的雪
七十七年后
在江油止息
从苦寒的中江白果乡
到有柴烧的江油黄坪沟
除了吃苦 没有别的食物
饿着肚子睡觉 过早失去了母亲
一日两餐除了红苕 少见大米
交不起学费的学霸
您的每一步 都如履薄冰
没踩死过一只蚂蚁
从不跟命运过不去
教书 外贸 乡镇 在政协退休
校长 局长 区长 主任
对于我来说
您只是树叶掉下来
都怕砸着头的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
把会议室的苹果省下来给我
用箩筐挑着我到青莲医病
给我订《星星》诗刊
担心我成人了还打架
到省医院请专家给我做手术
电视里播我的专题片
忙着四处打电话提醒别人观看
这个男人 差点在西藏崩溃
喜欢在书房里找我的作品
翻着翻着就读出声来
这个男人 不抽烟不打牌爱干净
喊我回家吃饭
在自己女人面前
从来就没有脾气
这个男人
刚刚帮离退休人员
结清帐单 就猝然倒地
2018年5月26日中午12点40分
和这个世界两清了
这个男人 是我命定的父亲
是我现世的父亲
是我永生永世的父亲
三年了 我只梦见您两次
一次您红光满面却欲言又止
一次相对而坐 您说：今年没有春水
您还是不放心
您走后还不到半年 您的大哥又去找您
您走后 他躲在阳台上哭
那么乐观的人 被癌症折磨得皮包骨
咬着牙 就是不喊疼
在殡仪馆焚烧时 只和您
隔着一个炉子
您们的幺兄弟
在您们离去后站出来
成了白发苍苍的掌门人
在感情上从未分家的三兄弟
在最穷的时候
给爷爷做了一件羊皮大衣
爷爷把它带到棺材里去
现在 他的二个儿子
都和他在一起 永不分离
三年了 这世界变得 越来越配不上生命
三年了 风吹落叶 草木发芽 家族添丁加口
您的遗像放在我的书房 每当伤口发痒 夜深人静 我都知道 我离您越来越近
每一天 都是通勤车 都通向您
您的墓地 15000多人集合
相当于一个小型城市
里面有您的朋友 同事 上级和下级
恩怨和级别 都已经被判官勾销
过去陌生的 应该变得熟悉
过去熟悉的 应该更亲密
今天 家族的人 只能给您献上鲜花 倒上酒
香烛钱纸 在山脚下 朝向您的一个院子 烧给您
人间在不断移风易俗
不断忘记过去 也不知道该把明天 放在哪里
三年了 公元2020年5月26日
父亲 我们守孝期满 今天脱白
今天也是我伤口拆线的日子
生活只要在继续 没有什么不能愈合
需要什么就托梦给我
不必牵挂 您在天上过您的日子
我们头顶不了天 但脚必须立地
终有一天 我们的日子会汇合在一起
我永生永世的父亲！
2020.5.26
【注：2020年5月26日,是家父去世三周年 守孝期满 又曰：脱白 家族至亲 墓前祭奠 写诗一首 以作祭念】
《》胡茬一根也没有长出来
在这本城最大也是唯一的公墓里
在这万人之墓园
墓碑上父亲的遗像
不管刮风下雨
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去
什么时候离开
他都微笑着
下巴上的胡茬
刮得干干净净
三年了
一根也没有
长出来
2020.5.27
蒋雪峰，男，1965年出生，四川江油市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曾获“四川文学奖”“世界华文诗词大赛二等奖”等奖项。作品发《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十月》《上海文学》《花城》《红岩》等刊物。出版诗集《琴房》《那么多黄金梦和老虎》《锦书》《从此以后》随笔《李白故里》。诗歌先后被收入《中国诗歌年鉴》《中国诗典》《中国第四代诗人诗选》等多种选本。四川省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江油市作家协会主席，注册税务师。
写诗到不了麦加和珠穆朗玛，但却可以丈量内心与它们的距离。生活比诗歌重要、诗歌比名利重要、而内心的宁静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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