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着肚子留着米的故事
~老金头的记忆
文/金飞龙
常听人说,人在受冻,棉衣在空。但没听说人在挨饿,有米不用。可我亲历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爸爸送我到县城不要学费并供给粮食的师范学校读书。确切说那不是送,而是陪。爸爸正处壮年,我还不满13岁,但行李却自己挑。扁担一头是一只旧木箱,里面装着衣服、鞋子、日常用品,另一头是被子、草蓆及其它。爸爸空手悠哉悠哉,我挑担子吱嘎吱嘎。爸爸要帮我挑,我一次次拒绝。因爸爸是裁缝,手很巧身却无缚鸡之力。更因时值全国饥慌,爸爸已经好长时间没吃饱,我累只关一人,爸爸累了事关全家。
九月初天已不热,这天又是天高气爽,我们的肚子有点饿,但我们还是特别高兴。我随着担子发出的吱嘎吱嘎的节奏声,欢快的一步一步地跳跃着前进,这不像是挑担,而是在跳舞。爸爸追着我,时而小跑时而快走,这不像是走路,是为博取孩子欢心而戏耍。爷儿俩这么高兴,是因为从今天起我将成为金家历史上第一个读中学的文化人。更重要的是从今天起家里又多一个能吃到每月24斤免费粮食的人。这粮食现在算什么?在那时却关系人命,而且可能还是我今天还活着的原因。
大规模的饥荒,实际从1959年大办食堂逐步开始。那时我们家9人吃饭,大办食堂时,农业户口的外婆不能回老家食堂买饭,她就失去了粮源。属农业户口的我和妹妹可以到食堂买饭,但买回的食物又差又少又贵,干脆不买,于是我和妹妹也几乎失去粮源。靠着爸、妈、姐和居民户口的弟弟的粮票,我家还没有断过粮。1960年尤其是6月后就不行了。亲戚朋友家相继断粮,我家粮食成了他们共同希望。加上爸爸宁可苦自己也不亏待朋友的性格,家里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有朋友来求,只要有点吃的,爸还是要给人分点。有几位手工业局干部经常到我家,除吃了还要带点走。烧饭的外婆嘟嚷;“粮票又给人了,过几天吃什么?”舅公、小姨、大姨家人来了,爸爸不开口,外婆和妈妈只要家有一斤米,也要分半斤给他们。舅公家断粮,表兄吃糠拉不出大便,舅公的妈妈饿得奄奄一息,他们就把她送到我家。爷爷本落户在邻村一个寡妇家,断粮后也回来了。家里常一天只吃两餐稀的,还常以野菜充饥。开始,妈妈冒着破坏统购统销、投机倒把的危险,高价买些“黑米”,后来价再高也买不到了。
饥荒最严重的关头,与爸妈同行的一对夫妇,想帮我们解决困难,要领养我的大弟弟。爸妈怎忍心呢?为大弟不挨饿,为其它孩子少挨饿,爸妈睁一眼闭一眼地让他们用能吃到白米饭的办法"勾引"走了我的大弟。大弟跟别人走了,我想不通,但多年后我才想到,大弟出走后家人减低了挨饿的程度,无形中大弟弟给家里做出了无价可比的奉献,说不定家里的那一个人,是大弟弟出走后省下的粮救活的。大弟走了,烧饭的外婆轻松了一点,但还是要用海带、谷糠、浮萍、蔴叶来充饥。所以,大弟每回来吃一餐,她就会在楼上板壁上画上一道杠,以便可能时向弟弟养父母要点米。父母想尽了办法,还是填不饱十多个人的肚皮,不久阿妈就因饥饿离开了人世。在将饿死人的关头,遇上了读书吃饭不要给钱的头等好事,这能不高兴吗!
那时我的学校在县城边的小山头上,到学校安顿好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拿口袋去食堂领米。食堂工作人员一手拿着能装一斤米的竹筒,一手拿着一根平直的竹片,拿着竹筒的手迅速在米堆里装满一筒冒尖的米,另一只手很快地将冒尖部分刮去,然后倒进学生张开的口袋。看着这並不很白的糙米,有的学生眼晴竟与米落入袋里声音同时唰的一下流出了眼泪。我刚领来的一周的6斤米,要爸爸带两斤回家,爸爸坚决不肯。他看着十分懂事的我,放心地离开了学校。
我在学校很满足,但很孤独,因为同学都比我大,几乎没同龄,为此时时想家。一想家,家人挨饿的景象就浮现眼前。我盘算每月24斤粮食,每天早餐1两,中餐3两,晚餐2两,一月至少能省5斤4两。我每天都这样坚持抓米蒸粥蒸饭,只少不多,第一周领到的6斤米,吃了5天还剩约3斤,虽然每天肚子都会有几阵子叫,但想到存在布袋里的米一点点的、一天天的多起,心里还是美美的。但灾难发生了,星期六中午正准备抓米蒸晚饭时,发现箱锁被撬,米连袋不翼而飞。一连两餐我没吃饭,第二天早饭后数学老师领我到食堂提前支取了下周的定量。

一个月到了,被偷的不算,我还是省下了约4斤多米。星期六,我拿着省下的用一件衣服的袖子包裹着的米踏上了回家路。路上我为能给家里带点米而高兴,又因为饥饿而心发慌。才一半路,两眼花了,浑身冒出冷汗,只好躺倒在路边凉亭石凳上。不一会,看见外婆给我端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米饭,那香味让我口水直淌,还没等外婆送到,就一个箭步迎向前去,呯!一声响,饭洒了一地……。原来昏沉中我做了个梦。梦醒我对自己说;“不行,再不吃点东西,今天可能回不了家。”那现在有什么可吃呢? 我想到了衣服包着的米,慢慢地把手伸进包裹,摸到米了,但又缩了回来,这是为家人省下的,我怎么自己又吃了。再过了一会,实在太饿了,就安慰自己说;“吃一点点一点点。”于是,再一次把手伸进了包裹。开始,只抓了几粒,放到嘴里一嚼,可能实在太饿了,真香!真甜啊!忍不住了,忍不住了,一连吃了5、6把。假如不是想到家人,可能吃得更多。回到家,妈妈接过米,一句话没说,但眼睛湿了。爸爸也一句话没说,但他把我拉进了裁缝社里的一个黑黑的角落,瞒着兄弟姐妹们,把半碗外婆专给他蒸的米饭递给了我。
文/金飞龙,浙江省武义人,军人出身。从事交通管理工作至今。喜爱文学,作品散见各大报刊及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