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句美丽的唐诗在人心上流动不息,感动了无数人。新冠病毒肆虐,一曲悲歌响彻华夏。医者如战士,冲锋陷阵,解民于倒悬。普通人守在家里读书静心,同样是尽了一份力。全国人民齐心协力同战疫情,共盼春来!
01
悲 歌
顾况
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无桥。
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
"
《美学三讲》,是20世纪初期英国美学家鲍桑葵的名著。他在此书中提出美有“浅易的美”与“艰奥的美”的观点。借用他的论断,我以为顾况的《悲歌》一诗,浅易之美与艰奥之美兼而有之。浅易,是作者对客观外物作直感的真切的描绘,平易晓畅;艰奥,则是笔致曲折隐晦,境界扑朔迷离,其意旨与含蕴绝不是一目了然,如浅水沙滩。
中唐诗人顾况(727?—816?),苏州(今江苏苏州)人。至德二年(757)登进士第,先后任杭州新亭监盐官、浙江东西观察使韩滉判官、校书郎等微职,郁郁不得意。后为贤相李泌推荐,升任著作佐郎。李泌卒,作《海鸥咏》以悼,颂李泌为“丹凤”,讽权贵为“鸱鸢”,因而被贬为饶州司户参军。晚年自号华阳山人,隐居江苏句容县之茅山以终。他在当时颇具诗名,歌行尤擅。上述语简意深的《悲歌》,当是他的后期作品。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生天地之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缺失与不足,总会有许多期冀、愿景乃至理想无法实现。顾况的《悲歌》短仅四句,四句全用“我欲”的排比句式领起,“天天”与“水水”、“山山”与“井井”均为顶针修辞格构成,每句之中,诗意矛盾逆折而相摩相荡。全诗表层意义不难理解,但深层意蕴却很难确指,有很大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正是因为“浅易”而“艰奥”,不挑明说尽,它才具有更大的艺术再创造的想象空间,更有耐读者寻味的广阔天地,更刺激读者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与审美联想去补充、丰富和扩大原诗的世界。
顾况工诗善画。“故园黄叶满青苔,梦后城头晓角哀。此夜断肠人不见,起行残月影徘徊”(《听角思归》),“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月殿影开闻夜漏,水精帘卷近银河”(《宫词》),是明白如话而又情韵悠长之作,与《悲歌》不同。重才的顾况,曾赏识提携 过皇甫湜、白居易等人。皇甫湜说顾况之诗“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胁,意外惊人语,非寻常所能及,最为快也”(《唐故著作佐郎顾况集序》),这一评论更适合于《悲歌》一类作品。《悲歌》原是一组有多首作品的组诗,本书所引为其中之一。上天下地的四方求索,求之不 得的绝望呼号,宛如一阕撕心裂肺的《悲怆奏鸣曲》,千载之下仍然动人情肠!
02
医 人
苏拯
古人医在心,心正药自真。
今人医在手,手滥药不神。
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
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
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
我选苏拯《医人》一诗,并非他名头大,在唐诗盛大的嘉年华会中,他实在只能叨陪末座,也许连入场券也难有一张;也并非此诗在艺术上如何出色,在唐诗人高手如林的竞技场上,他实在也未能一枝秀出。但是,《医人》一诗角度新颖,一语双关,表现了他出于忧国忧民的良知的政见,酙酌再三,我还是决定请他在拙编中入列就座,以慰他千年不遇的寂寞。
苏拯,生卒年里不详,唐末昭宗光化(898—901)中在世。其诗 学孟郊长于五言,通俗平易,多抒写关心民生疾苦之情,表现讽世劝善之旨,如《水旱祷》、《蜘蛛谕》等篇章。其《织妇女》结尾就说:“只看舞者乐,岂念织者苦?感此尝忆古人言,一妇不织天下寒!”
“医人”,即医生,也就是掌握医药知识与技术以治病为业的人。唐人苏鹗《杜阳杂编》云:“后宫有疾,召医人侍汤药。”《国语·晋语》中有一句名言:“上医医国,其次医人。”其意为上等医师医治国家,次等医师医治病人。苏拯此诗前四句说医生应该有悬壶济世的 正心,这已足以为今日之缺乏医德者诫了。五六两句乃转折之枢纽,提出以扁鹊为法。“扁鹊”,战国时医学家,姓秦,名越人,渤海郡郑(今河北任丘)人。《史记》、《战国策》载有他的传记和医案,他是中国古代良医的代表与代名词。结尾四句从“医人”升华为“医国”,诗人提出的医国之道就是治国者应“均冻馁”,贫富不能过于悬殊,应“少贫病”,使百姓的生活与医疗得到保障。这种民生民本观念,实在十分超前,今日仍颇具当下感与现实意义。
如此医国之方,今天仍可为当政者鉴。只是苏拯时当唐代的尾声,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已日落西山,行将谢幕,一介书生的他虽名为“苏拯”,但也无力去复苏和拯救那一没落之世了。
03
读 书
皮日休
家资是何物?积帙列梁梠。
高斋晓开卷,独共圣人语。
英贤虽异世,自古心相许。
案头见蠹鱼,犹胜凡俦侣。
现代人心目中的“家资”,大都与物质生活的物质有关,富者如宝马香车、别墅豪宅、银行存款、海外洋钱,总之是动产与不动产,穷者则家徒四壁,或者四壁也无,在出租屋或廉租房聊避风雨。而在唐诗人皮日休的心目中呢?他的家资首选就是书,而且是那些叠床架 屋的书。
皮日休说他家别无长物,好东西就是满屋的书。“帙”(zhì),书函,即布帛制成之书套,书一套为一帙。“梁梠”(lǚ),房梁,屋檐。“高斋”,书籍堆积很高的书斋,高雅的书房。“蠹鱼”,蛀书虫。“俦侣”,伴侣、朋友。诗的中间两联说先贤往哲虽与自己异代而不同时,但读其书就是和他们交流与对话。可见有品位的读书人,他们崇尚与“圣人”、“英贤”的灵魂沟通,所读的是书中经典,而非快餐文化与泡沫文化。我曾在随笔《上有天堂下有书房》中说:“我有明窗一扇图书三壁的书房,多的是中西典籍,其中栖息着许多优秀的崇高的甚至是伟大的灵魂,一灯独对的长夜,众声喧哗的白天,我常常和他们对话,向他们请益,享受他们曾经享受过的感情,体悟他们曾经体悟过的思想,作隔代与隔洋的交流。”读皮日休诗,我才知道此意他在千前早已言之谆谆了。
但我未想到是,他见到书中的蛀书虫蠹鱼,竟然都感到十分亲切,认为胜过普通的同伴和朋友。读诗至此,我不禁想到台湾名诗人痖弦《短歌集》中的小诗《晒书》:“一条美丽的银蠹鱼/从《水经注》里游出来。”而同是台湾名诗人的张默,20世纪90年代之初我访台时曾到过他的家居,这位创世纪诗社的干将与功臣,家中的书籍报刊可谓汗牛充栋。而他以庄子的笔意写读庄子的《夜读》,则别是一种意趣和境界:“夜 渐渐地 静了/凉了/深又深了/案头上横躺着一具大字足本线装的《庄子》/眯着惺忪的双眼/向四壁频频追问/你要 逍/ 还是 遥?”
04
赏 春
罗邺
芳草和烟暖更青,闲门要路一时生。
年年点检人间事,唯有春风不世情!
世间多的是不公不平之事,也多的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宋人方岳早就慨叹过为今人常常引用的“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别子才司令》)了。但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优秀的诗人手中还有一支健笔。何以解忧?除了杜康之外,还有诗章。怀才不遇的罗邺发愤以抒情,就给我们留下了《赏春》一诗。
罗邺,生卒年不详,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一说余杭(今浙江余杭)人。时人称为“诗虎”,誉为作诗能手。屡举进士不第,羁旅四方,后赴边塞,郁郁以终。擅绝句,工七律与七绝,与族人罗隐、罗虬俱以诗名,时人合称“三罗”。辛文房《唐才子传》认为“隐雄丽而坦率,邺清致而联绵,虬则区区而已”,他还特别推许罗邺“素有英资,笔端超绝,其气宇亦不在诸人下”。其《雁》诗说:“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其《河湟》说:“河湟何计绝烽烟?免使征人更戍边。尽放农桑无一事,遣教知有太平年。”均是可读可诵之作。
此诗之题一作《芳草》,一作《春游郁然有怀赋》。诗的前两句写景:芳草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无论是门庭冷落的贫穷人家,还是通衢要道的富贵宅第,它们都一概欣欣向荣地生长。“点检”,检阅,审视,诗的后两句由此而生发议论。“世情”,指炎凉世态。年年点检人间万象,只有春风才公正无私,才不爱富嫌贫,才不趋炎附势!在罗邺之前,杜甫早有过“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之语,在罗邺稍后,吕从庆有“世态云多幻,人情雪易消”(《偶兴》)之辞,可见经历相似的诗人心弦可以隔代而共振。
罗邺除了《下第》诗,还有《落第东归》:“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他也有一首《公子行》:“金鞍玉勒照花明,过后香风特地生。半醉五侯门里出,月高犹在禁街行。”一枯一荣,对比鲜明,可以让我们进一步领略《赏春》的深层意蕴。
选自李元洛著《唐诗分类品赏》,中华书局2019年1月。标题为编辑所拟。封面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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