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中

惊蛰

越冬的蛹已经窸窣有声

她在寂寥的尽头

关于身体和精神的渴求

已于黑暗中露出微明的筹谋

花花世界，七情六欲，一阵紧似一阵复苏

半生克制隐忍付诸东流

十里春风在茧里鼓荡

双翅萌生，痛痒不足道

为着春光烂漫倾其所能

那明日的蝴蝶呀，只是在祈愿

越过雷池赴汤蹈火，沾满花粉的肉身

任灵魂吸吮，春天果真来了

荒甸迎来仓庚鸟

仿佛从天而降，仓庚鸟鸣叫于寂寥荒甸

野菜野草萌生于枯枝败叶底下

柳泛鹅黄，乍开的芽孢

啄食郁闷忧愁，三千年生机焕发

仓庚鸟往返于草地和枝桠间

高歌浅唱都是肺腑之言

土地松软得不忍举步抬足

沦陷其中，仓庚鸟翻卷阳光爱情暴露

荒甸辽远的怀抱，东夷人古铜的躯体

已被鸟鸣涂还本色

尘埃落定，趋炎附势之徒绕道荒甸

那一汪水泽映耀仓庚鸟金光闪闪

就在荒甸亦歌亦舞，仓庚鸟铺陈生命的音乐

喜怒哀乐不再模糊懦弱

都是风，都是雅，都是颂

仓庚鸟喉咙嘹亮，响彻荒甸

月令星辰和蒲姑国的野心

在流传

去荒甸

仿佛潮汐有约身不由己

荒甸于我，就有这样的吸引力

五千年前聚集于此的男人

手执石斧瞩目蚩尤的旌旗

女人们褪去鳞甲，依然敢从浪涛深处

游戏长在上古的珍珠

雉鸡滑翔的弧度，与箭矢吻合

葛蔓萌发，无关机杼的腐朽

涉水少年已是两鬓斑白——

到荒甸去

赤膊裸背深呼吸，深呼吸

胸闷荡然无存

夷人的血液里奇迹随时发生

她是潮水，拉我进入家谱

空地

踏遍荒甸，才抵达方寸空地

意象之马驰骋千里，只囿于空地的罅隙

阳光雨露从土壤泛出，松软得承受不住一丝杂念

老井固步自封，甘泉潜流怀抱宇宙的盈缩

远处茂林，爱情风流败落于四时轮回的谜团

不播五谷，不植桑榆

空地本真的生机和美，囊括了五千年膏腴

身心铺陈于原乡，空地垒叠

站着荒甸永恒的夷人，麾下龙驹浪涌

空地是生命的城邦

观巢

从树巅重回地面，就一直磕磕绊绊

再不能高瞻远瞩，唤醒鸟图腾

每一步都大汗淋漓

在梦里都逃避时代的追赶

早春的荒甸只适合仰头鸟巢

喜鹊口衔枯枝，她左右端详

这一枝正搭建在我心窝

搅动一汪水又起微澜，少年的叹息

策马寻踪，喜鹊所止的地方

村姑兀自浣洗八十年代的炊烟

荒甸看水杯

水波年复一年，欲言又止

就像我在尘世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既不通河，也不达海

收揽喜鹊衔枝的倒影，回放坡上少年的叹息——

里面都有水呀，十指相扣

总有潮汐泛起

月圆之夜吞咽人间疾苦

日出东方蒸发生命的最美

高悬树巅的花朵，承接龙行之雨

好水在荒甸积聚，偷窥者流连忘返

轻啜露水，舌尖抵住英华

人生荒芜得真实

东津渡

向东，沧海茫茫

海咸河淡在撞击中和解

泾渭在跋涉里齐心合力不分尊卑

淤积出莽原草木鸟兽人影，留攒嘈杂声

东津渡追随匆忙的水手，走进石碑

码头殁于丛生灌木，黄河片刻不停

波纹和漩涡就在此地回旋

树荫下小憩的女人，听见古铜色的肌体挂满水珠

划呀！划呀——

朝向岸滩，朝向颤动的白身子

呼号里裹挟愤怒，使不完的力气一桨一桨

逐鹿大河，逐鹿饥渴和生育

沉默的男子静坐河边，利津大桥悬于长天

曾践踏此桥于昨晚，守着东津渡

被迫仰望现代文明的钢筋铁骨

俯身大河，船工号子连绵

潇潇雨歇，飒飒风起

东津渡稠滞于一个名词，黄河洗不清

千年痴心，就是划呀！划呀——

荒泽野海就在前方！东津渡

柽柳所见

手臂和腿足伸缩，腰腹张驰

让水性稀释半生鞍马劳顿

浪花巻走一个女人的清苦

像耧车经过泥土，肉身的秘语

播入水月，撩动夜色皎洁

游鱼荷花比人生更光鲜

此刻兼得，沉默的柽柳三季开花

视她作荒甸闺秀鹤，扑灭风

跋涉之羽屏息敛声

她身上的水珠隐遁，剩下缠绵媚惑

柽柳所见，女儿身布置了荒甸

一枚秋叶

我已不能从众多叶子中认得你

共同享受的阳光和浸淫的风雨

都已发黄枯萎，枝头瑟瑟发抖

不是对衰老的恐惧，而是回忆花枝招展的颤栗

曾经如掌纹盘错于情感的渊池

叶脉突起秋天的冷峭嶙峋

岁月剥蚀的外表装不下一丝微澜

循规蹈矩做一枚完整的叶子，吐出来的氧气游丝一样

依然对峙污浊的尘世

任由秋风扬起和弃掷，邂逅街头

青春的汁水早熬干，不再相认无法辨别

就这样单薄的叶子呵，爱

将化成最后的火焰和最新的火种

像燧人氏小心翼翼，满心焦灼

龙居

龙王爷开出黄河彻地连天，下嫁龙女于渔夫

古渡口爱情连绵,神人同心

古往今来挡不住真情召唤

积攒黄沙成后土，肆意水泽丛生苇蒲

老鳖在泥窝修行，已可化作婷婷少女

没有枝叶的树巅白鹳百思不解

善良的人解除弓弩，在水湾踏踏实实插秧栽柳

西瓜和甜瓜酷爱盐碱地，像黄河水离不开艄公渔夫

趁着月色，用独轮推车

把银元宝推进宅院

热汗淋淋，总也装不完

麻湾的财主早已作古，元宝地窖打开

大街小巷，白银之光经久不息

命运之门深不可测，发财梦被浪花摔碎

而向往愈加执着，如老牛反刍

遍布农忙农闲

最后的小脚老妪聚拢巷口

启开正觉寺决口的惊涛骇浪

辨寻木板逃生的少女，已经

随波逐流

她们老矣，岁月不饶人，澎湃如故

草木葳蕤，人烟出没

我们沿黄河岸信马由缰

诗意溢满乡野，虎啸龙吟

从日暮到清晨，没有杂音

黄河滩眉开眼笑，如龙女如伊人

只不过心生一念归于海天，浩气长存

荻花。静水

三千年前的波涛，还在地下激荡

退海之地的荻花，转瞬白了头

坚持朔风里起伏，摆弄时光

水面初冰，一定是寂寥的长夜

星月悠远，用尽全身之力

也暖不到命运赐予的苍凉

以固化的形态、肤浅的表情

看几缕幽怨，随斜阳坠入苍穹

我们久久游荡

是前世的故地，还是今生的家园，原本浪子

寻觅荣耀与安稳

寄予荻花飞扬，寄予静水深流

——你那么年轻，我就老了

相依的时日却没有尽头

荒甸的春天

此刻，浸在初春的夜里

人生犹如搁浅的木船

柳枝积聚鹅黄的召唤

枯草荣生新绿的娇喘

摆弄着我体内未烬的火焰

一双水鸟在不远处曲颈相许

摆动的脚蹼，犁开了万古柔情和幽怨

涂抹蜜汁一样的余晖，要等春雷

炸开锈蚀的天命之年

我的苦水倒给苦菜和黄连

城南荒甸，我无用且无畏

在泥沼里放浪，在她柔美的眼波里皎洁

白鹭洲

相对于河水的流域，白鹭洲只是完美的卵

围囿着原生的感知和脆弱

草木随心性向荣，阻塞了人间蹊径

世纪更迭而江山依旧，探寻与固守

如胎记终不褪色，蓝色胞衣总在中年刺疼双目

涉足浅水或独立树巅，都寂寥无语

金水闸仅百步之遥，水流宣泄龙门的玉振金声

而我不越雷池，白鹭洲生我养我

张开翅膀是白鹭洲的阴影，顽固如胎记

游女

透明到身体纤毫毕现

光阴赋予的妙美，已无羞涩

只要水干净，翕动优雅柔美的波轮

象日月光环，养育心魂输送精血

躁动的原地，花朵绽放性别

呼开桃花薰染秘境,动用春水洗白古往今来

最好的贞洁。像桃花水母

惊艳文明与蛮荒，狎戏于盘古的凝眸

只在手心里瘫软

听蛙

蛙鸣，自山谷窜出

夜空排云，内心雨水滚烫

青蛙端坐夏天的谷底，忧虑

楸树的寂寥高过山岗，笼中孔雀凄苦长唳

所谓理想和幸福，就是绕开城市，逃离网罟

袒胸露臀畅快淋漓，以蛙鼓奏响五千年痴狂

巫女献身神明，诗歌媾合夜色

拥吻持有庄重，花瓣飘零果实生成的阵痛

翻越山巅隐隐雷电，水帘即将打开

河床回归生息的使命，翻波逐浪，蛙自诩天神临凡

好水。柔软洁净，苍莽如创世

狭谷

山是光亮的，浑圆的色调穿过薄雾

滴着水珠

山合拢，狭谷不见底

探头探脑窥视或者惊鸿一瞥

已经乾坤挪移

鸟的喙，兽的唇

谷口张望，在水汽里摆下

拒与诱的迷局

春风醉

沙漠里饥渴的骆驼

春风掀开它的睫毛，只一声叹息

青草地、格桑花居无定所

只有春风手指的方向，花雨缤纷

一匹老骆驼，稳健地扬开四蹄

忘却了一日三餐和娇妻美妾

春风吹呀，抚摸它的勃颈和肚皮

西域之路堆满珠光宝气、林立赫赫史册

老骆驼能反刍的，只是过眼烟云

大风卷走黄沙和前辈的足迹

积蓄的营养有些来自草木和光明

但是楼兰的贞女、飞天的舞姿、喇嘛的诵经之声

春风里醉意阑珊，老骆驼跋涉存活的资本和意义

春风萦绕不息，老骆驼在长夜蓦然站起

它停止反刍，它停止记忆

它的毛发，它的身心

在漆黑的夜里烁烁闪耀

仿佛从废墟里闯出的金马驹

一溜火光，一身炫目的金

劈开沙丘，劈开夜，劈开含有怨毒的良知

焦灼的双唇，炸响二月春雷

开始濡润十万里春风

剥去老迈与懦弱，它昂首天山

雪融成溪，高原辚辚车动

万物初生

灰雁飞过黄河口

气温和风向，牵扯着翎羽

警醒命定的旅途

泥沙在沉浮，河海在博击。宁静里的喧嚣，锋芒入骨。就连广袤的苇荡，也看见栉比楼宇，窥伺天地造设的荒芜。

我来休憩，我来觅食

贪欲滋生，我不动声色

折断末日蚊子如钻的血腥

天空上，浅水边，我灰褐的衣裳，我呆滞的神情，藏不住心音，嘭嘭如鼓

连指爪痕迹都没有，飞过黄河口

长夜里灰雁成群

温暖，脱俗。我无计逗留

锦秋湖遗址

一方湖泊悄然隐退于工业文明之前

在这个格格不入的时代

三天两头从锦秋湖遗址

放任心头的水波，荡漾苏东坡王渔阳和民国县长的湖光山色

躲在芦荻的罅隙里，艳羡黑水鸡家族人丁兴旺

常常深情地看着她

仿佛锦秋湖水卷土重来，漫过腰腹

如风中白练游弋身旁，一株老水柳看护衣裙

锦秋书院先生的吟哦一波三折，缥缈而至

又苍老许多

曾经野象成群麋鹿出没的水泽之地

只有心生幻相，只有相依为命

才在换了人间的世道里，惺惺相惜

每一滴水，乃至于眼泪

都裹满了古韵，不向外人传

斜阳坠落苍穹，锦秋湖遗址怀抱明月

我和她依附于历史和大儒前贤，还有身体的温热

孕育着爱和寂寞，濒临灭绝

水边端午

河水重归清澈，曾经的浊

连同过往的好

只在记忆里吐出泡沫

艾蒿齐腰，孤独的呼吸

蚊虫避开，游蛇绕道

晚霞探进水里，像冠缨舒展鲜艳

寂寥的时刻，隔岸鸟啼高亢

微亮的星子低眉羞涩

席地而坐的人，饮酒

一齐咽下星移斗转

水边倒影摇摇晃晃

微熏，趁着良辰

像热恋女神，像赞颂上苍

跳动的心，游弋进

另一颗心。共同求索

舒中，男，1970年出生。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文化之星（文艺创作），博兴县作家协会主席。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山东30年诗选》等。著有《大河于胸》《舒中诗选》合集《诗歌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