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之忆(散文)
文/邢宪鹏
我村在西安上班的一位青年,花费一万多元买了一个航拍器,大家叫它无人机,遥控掌握,把我村航拍了个遍。爱好音像制作的刘浩把它制作成短纪录片,加了解说词。并来请我当顾问,让给他制作的片子把把文字关,对摄像的内容提提意见,使其尽善尽美,我欣然答应了。刘浩把片子放了一遍,整个过程我的眸子都被紧紧地吸引着,一眼不眨,聚精会神地看完,实在太美了。宽阔的三条街道,房屋整整齐齐,鳞次栉比,朱红的大门,红蓝交加的屋顶,在阳光的照射下, 熠熠生辉,显大气奢华,门前的绿树红花,生机盎然。村子四周是坦荡如砥的平畴沃野,阡陌交错,果树及绿化苗木葳蕤墨绿,从旅游路到烽火镇的公路穿街而过,6号公路从村东口南北而去,远眺九嵕巍巍,村北泔河滔滔。刘浩又在其中特写了一些电子像册上的照片,有环保型的企业, 花卉种植大户、苗木种植大户、颐养天年的老人、忙碌劳作的青壮年、嬉戏玩要的少年儿童……一座新农村的情影,美轮美奂,与刘浩的解说词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在我村庙会演戏的电子屏幕上放了三晚,观众无不赞叹。我身边坐着的两位饱经沧桑、鹤发童颜的耄耋老人边看边说:“你看这多好看,老早山东凹(niao)是一片草棚,世事就是好!”一旁的小孙子问:“山东凹是啥地方?”“就是这村么”。两位老者的谈话,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久远的年代。
民国初年,有闫、邢、刘等几户山东人,与闯关东的滚滚大潮相反,西向而行。餐风宿露,辗转迁徙,用独轮车推着行李,扶老携幼,逃荒到了秦地,走走停停,最终驻足关中平原的腹心之地,古都长安西北的醴泉。县城东离泾河十里的泔河南岸,地广人稀,有一地势低凹之处,是个离四面各村较远,狼虫出没,土地主人耕作不便的地方,他们用低廉价格或租或买了一点薄田,住了下来。
他们修的房子叫地屋。修盖这种房子,四面打上一人高的土墙,室内地面下挖二、三尺,这种半挖半填的房子外面低、屋内高,人自由活动的空间较大,下两个台阶才能进屋, 所以叫地屋。一间房子只用五根椽,自家种的高粱收获后,用秫秸打成厚厚的箔子,铺上去,再在上面覆盖上麦草就成了,像瓜地里的瓜庵子。这种低矮的房子,建造方便,成本又小,能防寒避暑,得以栖身,在荒郊旷野上降低了高度可以防止风灾,不会像老杜那样,“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只是霖雨季节,要在房子四周挖沟排水,方能安全无虞。
自从这几户人家落足之后,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因为住的全是山东人,地势又低,于是周围村子的人们便称其为山东凹,把小村落的人叫山东客。一群操着山东方言的人,为生存苦苦挣扎着。
我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站在高凳子上,姐姐在后面推着,我便爬上了屋顶。爷爷看见了,冲我喊着:“快下来,不敢在房上踩!”我慢慢往下退,爷爷接住我抱了下来,告诉我房上踩下的脚窝,下雨天会漏水的,他用草筛端了一些麦秸,把那有脚窝的地方都修补了,这才放心。
解放后合作社时,有人给山东凹起了个吉祥的大名——兴隆庄,小村庄终于有了名字,此时经济有所发展,地屋也逐年减少。我家的东地屋保留时间最长,是村里最后一座地屋, 在文化革命后期因雨倒塌,“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齐鲁难民在秦地修建的地屋终于绝迹,今天的年轻人已闻所未闻了。
地屋时代之后,逐渐地换成了土墙或胡基墙较高的房屋,但仍然是茅草屋,我村人叫草房, 显得文明,外村人叫做草棚,则略含贬义,我们村只有一户富农,临近解放时挣挣扎扎地盖起了几间瓦厢房。全村人都是草房,后来有爱好的,在房檐上瓦上几行瓦,再苫草,人称瓦接檐,算是豪华型的草房吧。
山东老祖先盖草房的“传世秘笈”和精湛手艺只保留在兴隆庄的客户人中,外人难以掌握,外村人盖的草房,三五年就会漏雨,要换新麦草,可我们村的草房,可十年不换草,依旧不漏。匠人们把草房的陡缓坡度掌握得恰如其分,帮忙的人把麦草打成非常溜顺的草铺铺,好像妇女们梳过的秀发,齐齐整整,一丝不乱的,这些都是外村人绝对办不到的。盖房时,搭上椽,铺好箔子,泥一遍,使屋面平整,泥稍干时开始上草。这时各家各户的人都来帮忙,男女老少齐上阵, 打草铺的,递草铺的,苫草铺的,配合默契,草铺放在草筛中,传递过程中不会做乱。匠人一排一排往上苫,中间再横着上两次泥,叫紧腰带。两面苫完,泥好屋脊和两边,用钉耙把屋面的麦草从上往下轻轻耙,梳理后的屋面齐整干净,麦草白色略黄,散发出一股特异的清香之气,一座草房就成功了。
我村的刘师、张师,盖草房的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闻名遐迩,许多几十里外的村子都请他俩去盖草房,有时甚或接应不暇,只能预定日期。他们带的几个徒弟,后来也很红火。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是在村子北头的草房学校里念的,它恐怕是周围各村中唯一的草房学校吧。
草房再好,也是草房,属于房屋中的最低档次,是经济落后、生活贫穷的标志。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村官称叫叔叔的一位长辈,家里给订了一门亲事,一切都好,非常理想,女方家唯一的条件是,要一间瓦房结婚,因为让在家下了多年苦的女子在草棚结婚,父母觉得心里过不去,说只要是瓦房,那怕小些,也是光彩体面的。叔叔一家人犯了大难,可又舍不得这门亲,于是咬咬牙粜了些麦,买了10条丈橡,盖起一间陕西八大怪里“房子一边盖”的瓦厢房,面积十平米左右吧。盘一个炕,放一张板柜,房子里只能挤五六个人吧,箱子只能用鹰架架在炕上的空中,所说这是我村解放后第一间也是最小的一间瓦房。
后来瓦房慢慢地多了,胡基墙,杨木椽。记得我盖厢房的时候,把椽上完了还不够, 差那么两根,干着急没办法。 匠人灵机一动,把一个尖杈把和一个梯子搭上去,才凑够了,虽然只有三米五宽,四米长的地方,这样两间厢房仍招来乡亲们或羡幕或嫉妒的目光。
改革开放以来,我村房屋更新换代的速度上了快车道,先是祖传的草房换成了土木结构的瓦房,草房匠人的手艺无用武之地了,再换成砖木结构的房子。最近十多年,更是换成了一砖到顶的砖混结构,有封闭式的,有两层的小楼房,甚或花园别墅。厨房、卫生间、洗澡间大多现代化,跟城里人差不多了。还有很多到都市寻找梦想和未来的年轻人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
回忆往昔,心潮难平;观看今朝,成就辉煌;展望未来,前程似锦。虽然昔日的草屋早已退出历史舞台,成为记忆,作为土生土长的兴隆人,无法忘怀茅屋里的艰苦生活,难以忘怀草房对几代人的默默奉献。
我想,如果当年自己也有照相机、手机等,把那些星罗棋布的茅屋草舍拍摄下来,与今日航拍的美不胜收的画面组合在一起,定会形成鲜明的对照,这就是兴隆庄的发展史,也是一个民族这段历史的缩影。
但愿我的家乡, 我的祖国明天更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