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背后的生活
——读王方晨《背后》
李伟长
小时候在乡下生活，望着村后绵延的山，常会追问长辈，山后面是什么？长辈说，还是山。我不满意，再追问，那再后面呢？长辈就会说，再后面就是人家，就是人咯。山后面的后面是人。这句稍显意味深长的话，是一种真实生活。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就去验证过，翻过两座山，下去就真的可以看见人家，那个村叫做溪家，村前流着一条蛮宽的溪水。
在读王方晨的长篇小说《背后》时，我就想起小时候的这段生活，想起山后面是什么这个追问。内容正如小说题目，展现的是商业生活的背后故事。背后一词，也正如其表面上的词义，会被人下意识地理解为有着不可告人的真相，或者为人不知的秘密，抑或秘密的操作等。长篇小说选择此道而行，可见小说家对生活的认知有着自己的理解，即我们所常见的生活背后还有着另一种生活，他向往着穿越生活的表面，去抵达更为深层次的生活部分。从文学史的脉络来说，这不是一个人烟罕至之处，相反是大多数小说家的期望和常规任务。衡量小说家走得有多远的标准，不仅仅在于距离，还在于走的方式以及过程，甚至从文学生成的意义上讲，过程本身就是价值的大部分。没有人可以许诺，他能抵达人们从未到达过的地方。事实上，从走远的角度来说，未来的小说家很难再做到像卡夫卡那样了。这个问题说到底不过也就是现实生活到文学生活的过程。现实生活有多杂漫，文学生活就得有清晰。作为一种想象，文学生活是对现实生活的一次穿越，一次大概率的猜谜，一趟预设目的地的旅行，一次拨去云雾继而虚构真实的想象，不然文学生活就无法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就无法成其为长篇。没有小说家在动笔之前是迷糊的，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何为何来，去往何处。他所有的艰难都是路途中遭遇的险情，比如对生活真相的预设性猜想带来的导航误导。
人们对真相充满向往和迷恋。所有标题上冠以真相二字的公众号文章，都会引人不自觉地点击进去。真相诱惑着人们持续不断地走近，在获得和失望之间打转，在满足和被骗之间徘徊。与其说是我们对真相的迷恋，不如讲我们更迷恋对真相的探索过程。一个女商人十天之内的经历能引发多大的漩涡？一家大型企业在更换领导人之后的人心反应将会怎样，这是小说家王方晨在《背后》的思索。饶有趣味的是，女商人这十天的作为是“安静”，是一个垂钓者的等待，以静制动，放下鱼钩，等待鱼来咬食。这当然可以归于小说家对企业权力结构的熟稔和解读，“不用你去找他们，他们会来找你。”小说家这样的设置对以往关于权力叙事的小说而言是一次突破，将权力斗争事件进行弱化甚至取消，将一个完整的故事解体为若干个细微的枝节。看似放弃一条河流，转而关注其中的浪花，实则是跳出河流，从更好的位置去观看，小说家的观看之道由此形成。女商人的出现就像拉开后台的人，让生活的演员们猝不及防地暴露在观看者中，包括戏里的规定动作和戏外的下意识动作。读者获得了被小说家有意安置的一种视角。优秀的读者会从中挣脱，甚至会构建出属于自己的视角。
观看的位置是双向的，小说家的观看位置和读者的观看位置并不总是同步，读者的位置更为灵活，不受约束小说家的约束和安排。在阅读中，小说家的导览图标常会失效。这也意味着小说家的明示或者暗示都可能被忽略，而那些并未精心设置的内容可能意外得获得青睐，就像亚里斯多德所认为的那样，人们在看悲剧时有两种情绪会从众多情绪中占上风，一是同情，一是恐惧。同情是对角色的，恐惧是对自己的。小说家可以想象得到同情之所在，却对恐惧难以预估，以为读者不同，生活不同，代入和共鸣自然不同。我们常说小说的开放性，有一种就是文本自身的命运催发的阅读效果。
由此而来，小说《背后》中的角色都有另外的生活也就不奇怪。独身的女总有他人所不知的隐秘的情感寄托。办公室秘书长小屈唯唯诺诺之外，有自己展示主导的情感对象和空间。野心勃勃的副总们都有自己的软肋。手脚不干净的民营商人也一样有闪烁微弱的义气。这些人物身上的精神暗影不止是人物自身的弱点和复杂性，而是社会生活的投射。关于生活背后的生活，追寻它、辨认它并书写出，除了满足小说家对深层生活的想象，更重要的是这种想象能够切中社会生活中较为普遍的意识。王方晨《背后》的价值在于重申了文学生活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以及小说家由此与更普遍的社会生活建立的联系。
生活背后的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因为用寻常的方式观看不到，借助小说家的眼睛，我们得以观看现实生活中他人的命运，尤其是被遮蔽的生活，特别是被自我主动遮蔽的生活和难堪。这些难以言说的遮蔽是什么呢？不过是寻求更好的生活，或者成为更好的人，阅读者才可能放弃自己而置身于小说人物的命运。当小说人物面对孩子言说人情世故时说，“看见低三下四的人，我也恨不得上去给他两巴掌。但我想，那不行。人家也有自己的目的，人家也有家人，也有自己喜欢的孩子。我怎么着也不会让人家以为丢了面子，从此对我太过于畏惧起来。这都是为人父母的一片心。”这样的话让人物变得有层次和真实。我们所感受到的是小说家对背后生活的理解，就像后面是山，再后面就是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