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缘》 作者/ 李好书
一直相信,上苍早于冥冥中注册了我与“书”的缘分。一生下来,母亲便随口给我起了个很难听的乳名。待到起学名时,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居然没有去请求教书先生,也没有去测算“八字”,父亲在我出生前六个月就牺牲了,所以也没人跟她商量,遂自作主张,在我辈份的“好”字后面加了一个“书”字,算作了我的学名。这事儿看起来办得很轻率,其实她早就想清楚了,一个女人拖儿带女,三口人相依为命,只有让子女上学念书,生活才有个熬头、盼头,才不受别人欺凌。母亲是把对生活的所有美好希望都押到这“书”字上了。
母亲的期望值其实很卑微。她最辉煌的“家庭梦”是让我将来到生产队当个计工员,不图沾公家的光,只图也不吃暗亏。母亲不知道书里的深浅,只听人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五岁那年,母亲便急早早把我送进了学堂。在她心目中,儿子应该就是个“天才”了。李家有男初长成,稚嫩的肩膀便担了家里的使命。
我带着母亲的梦想设计,顶着那个有点儿沉重的名号,义无反顾地踏进了学海书山。我还真是给母亲争气长脸,一路冲锋陷阵、斩关夺隘,十八岁那年竟然闯进了一所全国著名高校,而这所高校名师荟萃,连图书馆的藏书也在全国高校中名列前茅。母亲看着自己精心栽培的那棵柔弱的幼苗,有了更丰厚肥沃的土壤,紧锁的眉头开始舒展了。
说也奇怪,有了母亲命名的暗示,我开始变得嗜书如命、见书上瘾。上五年级时,我第一次去了离家很远的水冶镇。那时家里刚领到父亲的抚恤金,母亲狠了狠心给我3毛钱作盘缠,叮嘱我中午买一碗烩面吃。一到镇上,各色各样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我却一头钻进了新华书店。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书,恨不得一下子全抱到怀里亲一口,手舞足蹈的兴奋劲儿竟引来了售书员异样的目光。我看中了一本名为《鲁智深》的书,还买了两本《三国演义》的小人书,3毛钱的饭钱基本上花光了,其他选中的书只能割爱,直后悔钱带少了,只好饿着肚子回家。母亲问我买了啥饭?我没敢告以实情,只说“吃了碗烩面,可香了!”这是我第一次花钱买闲书,也是第一次因花钱的事儿骗了母亲,心里终生怀着愧疚,疼疼的。从此便落下了每到一城必先进书店的病根儿。
读了这几本书,越发有了读全套《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渴望。也是上天有眼,此后母亲领我到水冶表姐家走亲戚,临回时,表姐夫送我《水浒传》、《三国演义》两套连环画册和一大摞金钟烟包装纸,揹都揹不动。这是一份多么贵重的礼品啊!一下子把我高兴懵了。包装纸后来用线钉起来当了作业本,两套小人书除了自己看,还用来与别人交换想要读的书,在我读书的生涯里,委实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我用这两套小人书换了同学一套两卷本的《三国演义》,当时觉得很划算,如今按价值学衡量,又听一位搞古董的同学一讲,觉得亏吃大了。因为那小人书中的画面都是当代著名画家的作品。
我读闲书很疯狂,是出了名的。上初中正值国家三年困难时期,食物是何等精贵?为了读到同学手里的《隋唐演义》,竟然省下半个月才有的一个白馒头,换了两天阅读时间。那时期,因为学生饿,第四节课上与不上,可以自由选择,我便爬到宿舍的床上发疯般的读,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痛快,竟然提前两个小时读完了全书,总感觉,一个白馒头的代价算是值了。中学时期,上课偷看小说被老师逮住的事,时有发生,因屡教不改,也写过无数次检查,但有一件事也让我露了脸。读高三时,语文老师统计所有同学读过的文学作品,我竟然统计出120部之多,让老师同学刮目相看,着实趾高气扬了好几天。再说了,年级每上作文课,老师读的范文,基本上可都有俺老李的习作,甚至于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读过俺的两篇周记,还让全体老师学习讨论了半个月,也算是对我疯狂阅读、频繁悔过的回报吧!
我能上大学,其实也沾了爱看闲书的光。上高中后,我有了更多去水冶的机会,时不长的去,只因为恋着那个书店。高三时,我省吃俭用花了几毛钱从水冶书店买回了一本《古文选读》,后来被语文老师方先生发现了,向全年级同学推荐。上海师大毕业的方先生何等了得?不但猜准了那年的高考作文题,而且有两道古文翻译题,竟然全在那本《古文选读》上,其中有个难点句子“童其山”,别个不解何意,而我却知道是指砍光了山上的树。从考场上下来,方先生大悦,说“那两道题都在我推荐过的那本《古文选读》上,谁买了谁沾光”。
上了大学,嗜书的本性不改。又加上一进校门,四年级一同学给新生介绍学习经验,上来就送大家两个字:“博览”,正中下怀也。从此更添了阅读的蛮劲儿。文革中,校、系图书馆都闭馆拒借,俺凭着“历史系文革主任”的招牌,私入系图书室,硬缠着管图书的老师借岀了《百科全书》单行本若干,借出《第三帝国兴亡》等书籍若干本,还顺手牵羊偷出些读书卡片,都藏在我那个小木箱子里,锁着。这些书大都是打着手灯在被窝里偷看完的,直到毕业时才如数归还。
我上五年大学,珞珈山后有个地方我是每月必去的,那就是南望山麓的部队监獄,我一个高中同学在那里当政治指导员。这倒不仅仅 是因为那里有犯人种菜、养猪、养鸡,所以伙食标准特别高,又能省下学校的餐票, 而是那里有个旧物仓库,两间房子装满了积年来沒收犯人的书籍和杂物。其中有许多文革期间在学校根本借不到的外国文学名著,英法德俄等国著名文学大家的代表作几乎都能找到。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些书时,被眼前的景像惊呆了:拂开灰尘,这边放着《巴黎圣母院》,那边摆着《战争与和平》,下面压着《大卫.柯波菲尔》,巴尔扎克、雨果、狄更斯、托尔斯泰、莎士比亚……全躺在灰尘里等我,似乎多年前就有了这次会面的约定。这是一个多大的富矿在等待矿工的开采啊!其后我每月带几本回校,锁到那个木箱里慢慢享用、消受。外国文学名著中的一大部分,都进过我那个木箱子。那木箱里边的东西,对于大学同学来说,截至今日之前,仍然是个秘密。
为了借到我想读的书,有时也是不择手段的。当时省委一个领导干部在水果湖上中学的女儿常来找我玩,我知她家有许多藏书,便利用那女生的热情借来了《鲁迅全集》,每星期送来一本,数月内读完了全集,因此还引出了同学们的种种猜测和非议。想借书,也利用别人的感情,真个是太缺德了。
对于借书,我一向是很吝啬的。我借别人的书,往往赖着不还。而别人借我的书,则像剝皮抽筋一样难受,即使出于无奈免强借出去的书,也三天两头催着归还,以至落下个“不人物”的恶名。至今我书架上还存放着现任大学群群主老兄借给我的《九评》合订本呢!因为惜书,可谓劣迹斑斑,无半点儿羞耻之心。
现在想来,书读多了又有何用?有人说,“饥读以当肉,寒读以当裘”,我说死读书本也当不得吃饭穿衣,何况大丈夫尚有天地书卷。有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照镜子看了许多年,也没见着自己身上有半点儿华采,倒懂得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当年母亲以“书”字为我命名,让俺与书结缘,但根据谐音,却成了我人生不祥的谶语。一辈子,当牌输钱,打赌输钱,做买卖赔钱,朋友聚歺买单输面子,干啥“输”啥。算卦先生说,你此生输就输在那个“书”字上了。莫非,人生输赢,冥冥中竟真有天意?
作者简介 : 李好书,河南安阳人,早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系,曾在部队和地方机关工作,安阳市作协会员,安阳市诗词协会会员,退休后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河南日报》、《时代青年》、《安阳日报》、《安阳晚报》及外地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