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 课
文/老来有诗名（曾吉林）
一九九八年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清晨，我推窗远眺，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已清晰可见了，红日正冉冉升起，朝霞像片片红绸擦亮了夜空。我做好早餐，妻和女儿还在睡梦中。
在客厅正中央，我摆好桌椅，桌面上搁着初三上册语文书，等待补课的学生。
近年来，我校教英语和数学的老师都买了电脑，我心中也生起购电脑的念头，只可惜手头一时无法凑足几千元钱。好在这学期我教了一个重点班，补课的学生多了，买电脑是迟早的事。
“上个月有七位同学补课，这个月他们都还能来吗？”我心里盘算着。
我坐在沙发上，焦急地望着时钟，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八点钟左右，有六位学生陆续到来，一个叫余娜的女生未到，又等了好一阵子，我才无奈地宣布：“别等了，开始上课吧！”
我给他们讲解的课文是朱自清的《背影》，当我讲到作者目睹父亲去买橘子翻越月台的背影，被崇高的父爱深深感动时，
忽然，门外传来女孩的抽泣，我开门一看，原来是余娜。
“进来吧，躲在门外干嘛？怎么还哭鼻子呢。”我拍着她稚嫩的肩膀，爱抚地说。
她低着头，默默不语，不断地用手绢擦眼泪，过了一会，她好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呜咽着说：“不！我不补课了，是爸爸不让我补，爸爸下岗了。”说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见着她悲伤的样子，我有些尴尬，只好说：“别哭了，别再哭了，老师不收你的钱行了嘛！”说着我把她拉进屋里，坐在等她多时的椅子上，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补课结束后，我留下余娜。“余娜，我有句话告诉你，你不能怪你爸爸，哪一个做父母的不想望子成龙？你得体谅目前家里的困难，再说，学习成绩的提高主要靠课堂上专心听讲，掌握好的学习方法，并不一定非要补课嘛。”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拒绝她呢？还是安慰她？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好在临走时，我再三叮嘱：“下星期你还是来哟，老师不收你的钱。”我觉得对一个各科成绩都十分优异只语文较差的余娜说来，要实现考重高的愿望，补补语文还是必要的。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在家里备课，门铃响了，开门只见一老一少站在我跟前，少的是余娜，脸上显出愉悦的神情。
“曾老师，这是我爷爷。”她指着老者说。我愣住了，觉得这人好面熟，他个子不高，有些瘦弱，七十开外，背微驮，眼光炯炯有神，微笑着，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
“余老师，你好吗？”与他握手时，我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
“你是……”余老师迟疑地问。显然已不记得我了。
“你不记得吗？我是南华中学高八五级一斑的曾勇呀！”我扯高了嗓门，深怕他听不见。
他仔细端详着我的脸，沉思了一会，终于记起了我。
“哦！曾勇，我记起来了，你读高三那年，我教你们班的数学。”他淡淡地说了这句话，只字不提给我补课的事，我感到有些困惑。
客人入座后，我爱人端来一盘水果，大家一边吃一边闲谈，屋里的气氛和谐而温馨。此时，一桩桩难忘的往事浮现在我脑海里。
十三年前，我就读于南华中学，我的数学成绩遭透了，几乎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幸好高三那年遇上了余老师。余老师接手我班数学课的第一天，进行了一次摸底测验，结果我只考了42分，全班倒数第一名。余老师心急如焚，从此就给我开起小灶来。我是住读生，星期天，余老师总是把我叫到他家里，从高一数学开始，循循善诱地给我进行辅导。有时过了午餐时间，他就留我在家中吃饭，我记得师母烧的红烧肉好香啊！那年寒假，也就是我中学时代最后的一个寒假，除春节回家玩了几天，其余的时间全年级同学都在学校补习（当时叫补习，不叫补课）。教毕业班的老师可忙坏了，至于他们得到些什么，我们当学生的从不去细想，反正学生不交一分钱，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
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到了三年级下期，我的数学成绩显著提高。有次回家，我妈叫我带了块自家腌的腊肉，一篮子鸡蛋和一包绿豆送给余老师，没想到余老师坚决不要。
“你拿回去吧！老师收学生的礼，像什么话！教好每一个学生是我的责任。”余老师有点生气了，经过我再三表明这是我父母亲的一点心意，并苦苦哀求，他才勉强收下了那包绿豆，说是热天煮稀饭吃了清热，硬叫我把腊肉带了回去，鸡蛋就留在学校自己吃。
“回去告诉你妈，我要了绿豆也算领情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伙食得跟上，特别要注意别喝生水，拉肚子可就糟了！”他那温暖而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慈祥的面庞挂着微笑，像是在给自己儿子谆谆告诫一样。
高考的日子终于到了，考试前一天，我在教室里做参考书上的数学题，余老师走近我身旁，轻轻地问：“紧张吗？”
“有点”。我说出了心里话。
“你紧张干嘛？依你现在的水平，只要以平常的心态去对待，还怕考不上吗？”他语气坚定，对我信心十足，分明是在为我打气。
不出所料，这次高考120分的数学题，我竟然得了108分，以445分的总成绩考入某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对于我这个农村孩子来说，这真是件大喜事。
这天晚上，一向健谈的我话语不多，摆谈起来总感到有些不自在，倒是我爱人在一旁侃侃而谈，我心里感到羞愧和内疚。
“如果早知道余老师是余娜的爷爷就好了，头一月那一百元补课费我就不会收了。”我这样想着，脸上流露出沮丧的神情，那一百元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里，使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屋里出现了片刻宁静之后，万万没想到余老师从上衣内杈里摸出一百元钱给我，诚恳地说：“收下吧，小曾，这个月的补课费。”
“不，不！这钱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收。”我的声音急促而有些颤抖。“你以前给我补了一年的课收过我钱吗？”我把他布满青筋的手推了回去，觉得这双拿了几十年粉笔的手已经苍白无力了。
“那年月，我们这些老师不晓得收钱，只想学生出成绩，脸上光荣，能吃饱穿暖有黑白电视看就满足了，现在才感到没钱的难处。”余老师的话像是针对我说的，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脸唰地一下红了，低着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这钱我绝对不收，余娜她爸爸不是下岗了吗？”我语气更加坚决了。
余老师见我窘迫的样子，知道我执意不肯收，也不好再坚持，才向着余娜说：“还不谢谢曾老师。”
余娜很乖巧，给我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一束长发几乎垂到地上，温柔地说：“谢谢曾老师。”当她抬起头来，我发现她那双闪亮的大眼睛燃烧着求知的欲望。
爷儿俩走了，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那年月的老师可真好啊！
那一百元钱的补课费，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后如何才能搬掉压抑我心灵的石头呢？我苦苦地思索着。
2000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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