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纸页上的灯塔:
在信息洪流中打捞沉思的火种
郭 军
十年前的春日,我曾于纸上写下:“促进全民阅读不能只靠法条,”并在2015年4月23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那时,数字化浪潮已初现端倪,但书香尚未在空气中如此稀薄。十年后,当《全民阅读促进条例》颁布之际,我们站在一个悖论的交汇点:人类从未如此便捷地接触文字,也从未如此艰难地守护阅读。
这些日子,我常在夜深人静时,摩挲着泛黄的书页,感受油墨与时光交织的气息。窗外,屏幕的冷光穿透窗帘,那是另一种文字的海洋——无边无际、永不停歇的碎片信息之海。我忽然想起路易斯·芒福德在《技术与文明》中的洞见:“每一种媒介都不仅仅是一个工具,而是一种环境,它重新定义了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

阅读,在这个时代,已不再仅仅是获取知识的途径,而是一种抵抗——抵抗思维的浅薄化,抵抗注意力的碎片化,抵抗人类沉思能力的退化。
众所周知,数字时代的文字大多被设计成“速朽品”——一条微博的平均寿命不足两小时,一篇公众号文章的热度通常不超过三天。这种速朽性培养了我们的阅读习惯:快速浏览、匆忙评判、迅速遗忘。我们像信息流水线上的工人,不停抓取、处理、丢弃,却从未真正拥有。
而书籍提供的是另一种时间维度。当我翻开一本《诗经》,指尖触碰到的不仅是两千多年前的文字,更是一种时间的仪式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八个字穿越数十个世纪,依然能在某个清晨,唤醒现代人心中相似的悸动。阅读经典,就是在不同时代的心灵之间搭建一座静默的桥梁。
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中写道:“真正的旅行者不是收集景点,而是改变看待世界的眼光。”阅读也是如此——它不在于收集多少信息,而在于重建我们与世界的关系。那些静心读书的时刻,文字不再是平面的符号,而成为立体的空间,邀请我们走进去,迷失其中,最终带着新的目光重返现实。

神经科学研究显示,深度阅读激活的大脑区域与快速浏览截然不同。当我们沉浸在长篇叙事或复杂论述中时,大脑的前额叶皮层——负责推理、反思和同理心的区域——会被充分激活。这种激活形成了神经科学家玛丽安娜·沃尔夫所说的“阅读脑”,一种能够进行深度思考、批判性分析和创造性连接的能力。
然而,这种能力正在面临威胁。中山大学的一项研究表明,数字原住民(在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陪伴下长大的世代)在阅读理解长篇文章时表现出明显的困难。他们的大脑已经适应了快速切换、多重任务的信息处理模式,却逐渐丧失了维持线性思维、追踪复杂论证的能力。
这不仅是认知方式的改变,更是人类思维结构的悄然转型。当我们习惯了140个字的表达和15秒的视频,还能否耐心倾听一个需要五千字展开的思想?当算法不断推送我们“可能喜欢”的内容,我们是否正在丧失主动探索未知领域的能力?
每一本书都包含着两种空间:文字占据的空间,以及文字之间的留白。这些留白不仅仅是视觉的停顿,更是思维的呼吸处,想象力的起飞点。阅读时,我们在字里行间游走,时而加速,时而停顿,时而回望——这种节奏完全由自己掌控,不受算法或推送机制的干扰。

法国哲学家布莱兹·帕斯卡尔曾说:“人类所有的问题,都源于他们无法独自安静地坐在一个房间里。”今天,这句话有了新的含义:我们不仅无法安静地独处,甚至失去了独处的能力。设备不断嗡鸣,通知接踵而至,我们生活在一个“永远在线”的状态中,连沉默都成了奢侈品。
阅读,尤其是纸质书的阅读,提供了一种“刻意离线”的可能性。当我在云南洱源旅居期间,静心翻开一本书,实际上是在与世界签订一份临时契约: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暂时退出即时通讯的网络,进入一个由作者和读者共同构建的私密空间。这种有意识的断开连接,是对抗信息过载和精神疲劳的良方,也是在过度连接的时代重获内心宁静的途径。
我认为:《全民阅读促进条例》的颁布,除了促进个人阅读习惯,更深层的意义在于重建阅读的公共性。当人们在各自的小屏幕前消耗着个性化推送的内容时,社会的共同知识基础正在悄然瓦解。我们看似获得更多信息,实则失去了共享的意义空间。
历史上,书籍曾是构建共同体的重要媒介。19世纪欧洲的咖啡馆里,人们会围坐一起,朗读报纸和书籍,讨论其中的观点,形成早期的公共领域。中国古代的书院和藏书楼,也是知识共享和精神交流的场所。阅读从来不只是个人行为,它始终具有连接人与人、人与社会的维度。

今天,当我们谈论“全民阅读”,本质上是在呼唤一种新的共同体建设——不是基于地理位置或血缘关系,而是基于共同的知识追求和精神探索。书籍讨论会、阅读沙龙、社区图书馆,这些看似传统的阅读形式,在数字时代反而获得了新的意义:它们提供了一个空间,让人们暂时放下数字身份,以思想者的平等姿态相遇。
十年前我担忧“法条”无法根本促进阅读,因为我深知真正的阅读源于内心的渴望而非外部的强制。十年后,当阅读环境发生巨变,我反而更加理解法条背后的深意——在个体力量难以抵御的结构性变革面前,公共政策可以创造保护性的空间,让深度阅读不至于成为时代浪潮中的遗迹。
阅读的危机,本质上是人类沉思能力的危机,是专注力被系统性破坏的危机,是在信息洪流中失去意义锚点的危机。《全民阅读促进条例》的颁布,恰如在一场文化生态危机中的紧急干预,试图保护那些濒危的思维栖息地。
法条只是开始。真正的转变,需要我们每个人的日常实践:在碎片化信息中开辟整块时间,在即时满足的文化中重拾延迟满足的能力,在喧嚣中守护内心的静默。

最后,让我用博尔赫斯的话结束这篇思索:“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在这个被屏幕蓝光笼罩的时代,我们或许无法重返那个以图书馆为天堂的岁月,但我们仍可以在私人空间里,为自己保留一小块沉思的圣地——翻开一本书,点亮一盏灯,在纸页的微光中,重新学习如何与复杂共处,与深度对话,与时间和解。
阅读不仅是获取知识的方式,它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更完整、更从容、更有人性温度的存在方式。在信息如潮的时代,每一次深度阅读,都是在重建心灵的堤坝;每一本书的展开,都是向思维浅薄化发出的温和而坚定的抗议。
十年过去,我的观点未变:促进全民阅读不能只靠法条。但今天我想补充——在捍卫阅读的战场上,我们需要法条构筑的防线,更需要每个人在生活前线的不懈坚持。因为每一本被认真阅读的书,都是漂浮在信息海洋上的方舟,载着我们最珍贵的人类能力,驶向不被淹没的未来。
郭军散文集《时间背后的刺绣》
(2025年12月19日於江山翠苑)
【作者简介】郭军。广东省社会科学院知名学者、财经作家。曾先后担任《新经济杂志社》副总编辑;《亚太经济时报》副总编辑;广东省社会科学綜合开发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广东省社会科学院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主任。
现任广东省文化传播学会副会长;广东省品牌研究会副会长。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中国社会科学报》;《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东社会科学》《贵州社会科学》《电影文学》《人民论坛》《新闻战线》等报刊发表文章、论文三百多篇。
先后出版《郭军文集》(两卷)、《屈铃妮的周庄世界》《泉之空间—陈之泉传》《格力之父—朱江洪传》《光明使者》《江门传奇》《洞察:奋斗者的商业逻辑1》《敢于梦想:从创业到卓越》等35本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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