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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掠古(赣闽行游记五)
作者:天鹰 - 浙江龙泉

泉州开元寺
开 篇
我的故乡,在浙江龙泉,一座被群山温柔环抱的浙西南小城。小城的灵魂,是山中的泥土,是窑里的烈火,它们在千度以上的高温中缠绵、交融,最终幻化出一种令世界为之倾倒赞叹的颜色——青瓷。那是“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澄澈,是“千峰翠色”的温润,是流淌在我们龙泉人血脉里的文化基因。
从小,我便在青瓷的光晕里成长。长辈们口中,哥窑的“冰裂纹”是残缺的极致之美,弟窑的“梅子青”则是自然的完美复刻。我知道,这片土地上经过窑火涅槃的瓷土,曾经在宋元时期,随着浩荡的船队,沿着瓯江顺流而下,最终汇入一片更广阔的蔚蓝。它们以“china”之名,成为世界认知东方的珍贵名片。
而那条蔚蓝之路的起点,那个被誉为“东方第一大港”的刺桐之城——泉州,便成了我心中一个遥远而又亲近的地理坐标。它不仅是历史教科书上一个辉煌的名词,更是我故乡风物走向世界的一个主要出发港。在我的想象里,故乡的龙泉青瓷,曾在那里与被欧洲誉作“中国白”的德化瓷、建窑的黑瓷、景德镇的青白瓷,以及来自福建磁灶窑、江西吉州窑的万千陶瓷一同在此汇聚。在这个庞大的外销瓷器家族中,我故乡的龙泉青瓷,无论在数量还是品质上,都堪称翘楚。它们在泉州港的港湾里,共同沐浴着宋元的月光,聆听过万国商船的起锚声,然后一同扬帆,越过波涛汹涌的大海 ,走向世界的远方⋯⋯

然而,吸引我一次次踏上这片土地的,又何止是那与故乡血脉相连的青瓷记忆。更有那早已融入寻常巷陌、充满独特魅力的闽南风情与红砖古厝;以及这片土地千百年来因海洋而生、向世界及蓝色文明敞开的博大胸怀。
于是,我的脚步,便一次次地,被那片海、那段历史、那座城所召唤。从青春年少到步入中年,我三入泉州。每一次,都像一个贪心的旅人,试图从这座古城丰厚的肌理中,“掠”走一些属于我的 、独一无二的片段。这些片段,既有与故乡龙泉血脉相连的、沉埋海底的历史回响,也有鲜活的民俗烟火与独特的闽南风情,更有那兼容并蓄、多元共生的开放气息。它们并非被粗暴地攫取,而是像风拂过水面,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沉淀为那珍贵记忆中的琥珀。
而这一切,都源于故乡那抹千年不变的青瓷之色。这,便是我的“泉州掠古”——一场由青瓷引路 ,跨越近四十年,对时光、对历史、对自我的反复探寻与深情回望。
第一章:一九八八,除夕的烟火与虔诚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1988年那个春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那是我第一次踏上闽南的土地,目的地,泉州。
那是一个没有高铁、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从家乡龙泉出发,一路颠簸,绿皮火车的哐当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抵达泉州时,正是除夕。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节庆氛围里。与北方的干冷肃杀不同,闽南的冬天湿润而温暖,空气中浮动着花草的清香、食物的香气,还有一种
⋯⋯一种属于信仰的、独特的味道。

那一年,中国的改革开放刚刚走过十个年头,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时代,整个社会的面貌正在发生巨变,但物质生活依然相对清贫。我们住的旅馆,设施简单,房间不大,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外的街巷里,行人的穿着朴素,脸上却都洋溢着对新年的期盼。
这种期盼,最直观的体现,便是家家户户门口摆放的小供桌。
那不是在寺庙里,也不是在祠堂中,而是就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在自家门口的屋檐下。一张小小的八仙桌,被郑重地擦拭干净,桌前铺着红毯或草席。桌上的陈设,繁复而虔诚,充满了对天地神明的敬畏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正中往往是一尊小小的香炉,袅袅青烟从插着的线香顶端缓缓升起
,在空中画出宁静的弧线。香炉两侧,对称地摆放着各色供品:金黄饱满的柑橘,象征着“大吉大利”;鲜红欲滴的苹果,寓意“平安如意”;还有整尾的鲜鱼、大块的猪肉、精致的斋菜和自家蒸制的年糕。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对被点亮的红烛,烛火摇曳,映照着主人家脸上庄重而略带欣喜的神情。

男人们通常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或夹克,女人们则身着颜色鲜亮的衣裳,她们点燃香,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对着天空、对着神明,口中念念有词。孩子们则在一旁嬉戏打闹,手里攥着压岁钱,眼神里满是对新年的憧憬和期待。
那一刻,我被深深地震撼了。在我成长的环境里,过年更多的是家庭内部的团聚和热闹,而泉州的春节,却展现出一种全民参与的、仪式感极强的公共性。信仰不是束之高阁的理论,而是融入了柴米油盐、渗透在日常起居中的一种生活方式。这也是农业文明遗存的生动体现。而历史,也不再是教科书上冰冷的文字,而是这一张张供桌上热气腾腾的烟火气,是这一缕缕青烟里飘散的、代代相传的文化基因。我仿佛看到了千年前作为“东方第一大港”的刺桐港,无数商船在此停泊,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们在此汇聚,他们带来了各自的神祇,也学会了彼此的敬畏。这种包容与虔诚,早已刻进了泉州的骨子里。
除夕夜,我们就在那家小小的旅馆里度过。窗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从黄昏一直响到深夜,仿佛要将一年的辛劳与不快都驱赶殆尽,用最热烈的方式迎接新一年的到来。我们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鞭炮声,吃着简单的年夜饭,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与新奇。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在异乡度过的除夕,泉州用它最质朴、最喧闹的方式,接纳了我们这些远方来客。

在那片虔诚的烟火气中,我第一次走进了开元寺。具体的细节已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巨大的榕树
,盘根错节,遮天蔽日,仿佛是寺庙历史的守护者。还有那两座石塔,在远处的天际线上,勾勒出沉稳而神秘的轮廓。对于当时的我,或许更能被街头巷尾的鲜活民俗所吸引,而开元寺的千年底蕴 ,以及它与我故乡龙泉那份深藏的联系,还需要更多的岁月去慢慢品读。
那次泉州之行,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我第一次知道,在中国的东南沿海,有这样一座城,它的闽南特色与古味,并非尘封的遗迹,而是活在当下的、融入血脉的烟火日常。这些鲜活的民俗与虔诚的信仰,便是构成我未来那枚‘记忆琥珀’最初、也是最温润的树脂。
第二章:二〇一七,古塔、绝唱与沉舟
时光一晃,竟是二十九年。从青年步入中年,人生的行囊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历。2017年,我与同窗好友们相约闽南行。我们的旅程,从省会福州开始,一路向南,抵达了风光旖旎的厦门。
厦门的气质,与我记忆中的泉州截然不同。我们登上鼓浪屿,穿行在那些不宽的小巷里。岛上的建筑风格各异,既有闽南特色的红砖厝,又有大量西洋风格的别墅洋房,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群”。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湿、三角梅的芬芳,还有远处传来钢琴演奏的华美乐章,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文艺气息和洋气。我们站在郑成功的雕像下,遥望着对岸的厦门岛,感受着这位民族英雄当年收复台湾的豪迈气概。鼓浪屿的每一条小巷,每一个转角,似乎都藏着一个故事,充满了浪漫与诗意。
然而,当我们再次走进泉州,走进开元寺时,我才发现,相比于厦门的浪漫与文艺,泉州的气质是更加深沉、更加厚重的。它是开放的、包容的,是面向海洋的。而这种气质的最佳代言人,无疑是寺中的镇国塔与仁寿塔——也就是世人熟知的“东西塔”。
但要理解泉州,必先读懂开元寺。这座寺庙的名字,本身就是一段历史的注脚。它始建于唐代唐玄宗开元盛世时期。当时,国力强盛,四海升平,玄宗皇帝下令,在全国各大州府皆建一座开元寺,以彰显盛世气象。泉州作为当时东方第一大港“刺桐港”,自然也在其列。这座寺庙,从诞生之初,就与大唐的“开元盛世”,与这座城市的海洋文明与繁华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说1988年我只是偶然瞥见了东西塔的轮廓,没有过多的关注它,那么2017年,我则是真正地站在它们脚下,进行了一次长久的凝望。
我抬着头仰望,巍峨壮观,这两座建于南宋时期的石塔,历经近千年的风雨侵蚀、地震考验,依然完好无损地屹立在那里。镇国塔(东塔)高48. 27米,仁寿塔(西塔)高45. 06米,它们是中国现存最高的一对石塔。塔身由巨大的花岗岩砌成,层层叠叠,每一层都雕刻着精美的佛像、菩萨、罗汉、金刚以及各种花鸟走兽。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在粗糙的石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石刻的面容,或慈悲,或威严,仿佛在无声地讲述着一个个佛教故事,也讲述着这座城市曾经的辉煌。
我绕着东塔走了一圈,用手触摸着冰凉坚硬的石壁。指尖划过的,是南宋的温度,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波涛声。我想象着,在那个没有起重机、没有钢筋水泥的年代,泉州的先民们是如何凭着智慧和毅力,将这些数千斤重的巨石一块块运到这里,精确地垒砌成如此宏伟的建筑。这不仅仅是建筑艺术的奇迹,更是一个时代精神力量的象征。它们就像两位沉默的巨人,一位镇国,一位仁寿,共同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安宁与繁荣。它们见过马可 ・ 波罗笔下“世界最大港口”的千帆竞渡,也见过朝代更迭、世事变迁的潮起潮落。它们不言,不语,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从东西塔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我们走进了寺内的弘一法师纪念馆。相比于开元寺的喧嚣与宏伟,这里显得格外清幽与宁静。
李叔同,这位集诗词、书画、音乐、戏剧于一身的艺术奇才,在人生的巅峰时期,却毅然决然地在杭州虎跑寺出家,法号“弘一”。而泉州,是他生命中最后十四年的栖息地,也是他圆寂的地方。

作者在开元寺与弘一法师塑像合影。
纪念馆里陈列着他的生平、书法作品和用过的物品。看着那些笔触空灵、意境高远的书法,尤其是那幅著名的“悲欣交集”,我的内心充满了崇敬与好奇。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智慧,在经历着如夏花般绚烂的人生后,何能放下世间的一切繁华与诱惑,回归到最朴素、最纯粹的精神追求?
在纪念馆的庭院中央,有一座弘一法师的半身石雕像,立在一个平台之上,栩栩如生。他身着僧袍 ,目光平视,神情安详而淡然,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已融入了周遭的草木光影之中。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平静。同学提议,在这里为我拍张照。我欣然应允,站在法师雕像前,留下了一张合影。那时的我,并未深思这张照片的意义,只觉得,能与这样一位大德高僧在时空里留下一个交汇点,是一种缘分。
我未曾想过,这张照片,会成为我下一次泉州之行的引子。
我们继续在馆内参观,墙上贴着他创作的那首著名歌曲——《送别》的歌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看到这熟悉的词句,我和另一位同学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情不自禁地在那里低声吟唱起那优美而深情的乐章。

作者在开元寺与弘一法师塑像合影。
我们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纪念馆里却格外清晰。我们唱得很慢,很深情,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情感。歌声中,有对友人离别的伤感,有对人生无常的慨叹,更有对弘一法师本人从绚烂到平淡的一生的无限崇敬。我们身边的游人,也被我们的歌声吸引,纷纷驻足,静静地听着。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整个纪念馆都沉浸在一种庄严肃穆而又温情脉脉的氛围里。我们以这种最质朴、最真诚的方式,向这位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高僧,寄托了我们最深切的哀思与崇敬。
然而,2017年的泉州之行,对我而言,最深刻的烙印,并非来自东西塔的雄伟,也非源于《送别》歌声的感动,而是来自一处更为沉默、更为震撼的所在——开元寺内的泉州湾古船陈列馆。
走进陈列馆,一股混合着岁月尘埃与淡淡海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气氛肃穆。当那艘古船的遗骸,以一种沉默而磅礴的姿态横亘在我们面前时,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它只剩下一具巨大的、黝黑的木质骨架。船壳的木板早已在海底淤泥的浸泡下变得朽烂不堪,只留下深深浅浅的纹理,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它空空如也,船舱里没有一丁点儿货物的遗存,没有瓷器,没有香料,没有丝绸。它就像一头搁浅在时间沙滩上的巨鲸,用它沉默的骸骨,向世人展示着海洋的力量与历史的厚重。
但正是这“空”,给予了我最强烈的震撼。
这艘古船,是1974年在泉州湾后渚港的淤泥中被发现的。考古学家说,它可能是在维修时沉没的,也可能是在等待季风时遭遇了意外。它的每一根肋骨,每一块船板,都仿佛在诉说着那个大航海时代的惊心动魄。它是一个容器,一个载体,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海上丝绸之路”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物证。
我的目光凝视着那巨大的、空洞的船舱,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番景象。我仿佛看到,八百年前的刺桐港,这艘巨轮正静静地停泊在码头边。搬运工人正将一箱箱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物,小心翼翼地搬上船。那些箱子里,装着的,是来自德化窑的白瓷,是来自景德镇窑的青白瓷,是来自福建各地窑口的陶瓷⋯⋯
而在那些箱子中间,我似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温润如玉的青色。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抹青色,来自我的故乡,来自龙泉的溪口 、大窑,是宋元时期最顶级的“贡瓷”,是享誉海内外的“雪拉同”。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能听到八百年前,龙泉的窑工们将这些珍宝小心翼翼地装入木箱,由挑夫们沿着崎岖的山路,一步一步运到瓯江码头。它们在船上经历数周的颠簸,最终抵达刺桐港。在这里,它们与来自全国各地的瓷器汇合,被装上像后渚港古船这样的巨轮,等待着季风的到来,去完成它们走向世界的使命。
而今天,我这个龙泉的后人,竟在它的出发港,站在这艘曾可能承载过它们的古船面前,与那段沉埋海底数百年的历史,进行了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
那一刻,我深刻地理解了,宋元时期的海上丝绸之路,更准确的名字,应该是“海上陶瓷之路”。丝绸固然珍贵,但真正撑起这条航线繁荣的,是那千千万万件易碎却坚韧的瓷器。它们从中国的各大窑口出发,汇聚于此,像一场盛大的告别。而我的故乡龙泉,正是这场告别中,最沉静、也最高贵的那抹色彩。泉州,这个我曾经神往的城市,瞬间与我的故乡,与我的血脉,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我故乡风物走向世界的伟大见证者。
我久久地站在古船前,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乡愁。这艘船,它或许曾载着我的“老乡”们,驶向了遥远的世界。它们或许抵达了波斯、埃及,在异国的宫殿里,映照着与故乡同样的月光;它们或许也像这艘船一样,在中途与大海相拥长眠。
这艘空船,它什么也没说,但它又仿佛什么都说了。它用自己的沉默,为我们封存了一段最真实的历史,也勾起了我心中最深处的、关于故乡的记忆。
这或许就是历史的残酷与诗意。它用一场意外,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瞬间,也为一个远方的游子,留下了一段关于故乡的、想象中的传奇。
第三章:二〇二五,光阴中的重逢与和解
又是八年。从2017到2025,时间以一种不疾不徐却又无可阻挡的姿态向前流淌。2025年11月,我们朋友一行九人,两辆车,开启了一场“自驾壮游赣闽行”的深度之旅。我们从江西的红土地出发,探访了道教名山灵山,领略了网红打卡地望仙谷的险峻奇秀,还在烟波浩渺的鄱阳湖畔凭吊了因苏轼而闻名的石钟山,感受了庐山西海的千岛风光。我们在抚州临川拜谒了汤显祖纪念馆,在龙虎山的丹霞地貌中探寻道教文化的玄妙。进入福建后,我们又在邵武探访了与南宋布衣先贤严羽的《沧浪诗话》相关的诗魂之地——沧浪阁。这一路,我们仿佛是沿着历史的脉络,进行了一次时空穿梭的寻梦之旅。
旅途的最后一站,再次指向了泉州。这是我第三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
车窗外的风景日新月异,高速公路网四通八达,城市的天际线也愈发摩登。然而,当车子驶入泉州老城,那种熟悉的、混杂着历史与生活气息的感觉,便又一次包裹了我。古城的风貌,和前两次来泉州相比,已变化很大,城区不断拓展、也更规整了。沿街的店铺,既有卖着传统小吃的老店,也有充满设计感的文创小店,新与旧,在这里和谐共生。
我们再次来到了开元寺。没有丝毫犹豫,我的脚步径直走向了东西塔。

它们还是老样子。巍峨,壮观,古朴,庄严。阳光正好,将塔身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塔下的游客比八年前更多了,不同肤色的面孔,不同语言的交谈,交织成一幅生动的画卷。这情景,与千年前刺桐港的盛景何其相似!历史仿佛在这里完成了一次奇妙的轮回。我站在人群中,再次仰望它们 ,心中涌起的,不再仅仅是初见时的震撼,更多的是一种亲切与感动。它们就像一位位故友,无论你走多远,离开多久,只要你回来,它们总在那里,用不变的姿态迎接你。它们是时间的坐标,是这座城市永恒的锚点。
参观完东西塔,我对朋友们说:“走,我带你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我再次走进了弘一法师纪念馆。庭院里的草木似乎比八年前更加葱郁了。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那份宁静与安详,足以隔绝外界的所有喧嚣。
我径直走向庭院中央的那座半身雕像。弘一法师依旧目光平视,神情淡然。时光仿佛在他身上静止了。
我拿出手机,翻找出2017年那张照片。然后,我站到了与照片上完全相同的位置,以完全相同的角度,让朋友为我拍下了一张新的照片。
当两张照片在手机屏幕上并排出现时,我的呼吸仿佛停滞了一瞬。
左边,是2017年的我。头发比现在浓密,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和锐气,脸上的轮廓也更清晰。右边 ,是2025年的我。鬓角已染上了些许风霜,眼角的细纹也悄然浮现,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些经历世事后的平和与沧桑。
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它在我身上刻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我从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五十三岁的半百之人。这八年里,我经历了工作的变迁,见证了孩子的成长,也品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每一道皱纹,每一根白发,都是一段故事的注脚。
然而,照片里的背景,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弘一法师的雕像,依旧安详如初。他身后的那棵树 ,或许长高了一些,但那份静谧的氛围,丝毫未改。
我久久地凝视着这两张照片。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时间,它并非均匀地流逝。在我身上 ,它是一把刻刀,无情而精准;而在泉州这里,在这座古塔下,在这位高僧前,它似乎变成了一条缓慢流淌的河,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悲欣交集”。这四个字,此刻在我心中有了前所未有的分量。人生,不就是一场悲与欣的交织吗 ?有得到的喜悦,就有失去的悲伤;有相聚的欢愉,就有离别的惆怅。弘一法师在圆寂前写下这四个字,是他对一生的总结,也是对世人的开示。而我这八年的变化,又何尝不是一场小小的“悲欣交集”?
我收起手机,深深地向弘一法师的雕像鞠了一躬。这一躬,既是对他的敬意,也是对我逝去的八年岁月的告别,更是对时间本身的一种和解。
从开元寺出来,夕阳正将余晖洒在古城的红墙上,也洒在东西塔的剪影上,温暖而柔和。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有游客,也有本地人。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生活的气息。
我忽然明白了。泉州的“古”,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正是因为它从未被封存。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生命体,东西塔是它坚硬的骨骼,弘一法师的精神是它清澈的灵魂,而街头巷尾的烟火气,则是它流淌不息的血液。它正以开放博大的胸怀,拥抱着世间的古与今,新与旧,故此,它才历久弥新 !
终章
离开泉州时,已是黄昏时分。车窗外,夕阳的余晖为这座古老的港口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三次泉州行,像三张不同时期的照片,记录了这座城市的变迁,也映照出我个人的成长轨迹。
第一次,我是一个带着青瓷烙印、向外闯荡的龙泉青年,眼中的泉州,是充满机遇的烟火人间。
第二次,我是一个追寻历史足迹的探访者,在古船的遗骸中,我找到了故乡与世界的连接点,在弘一法师的人生中,我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
第三次,我是一个回归的故人,在泉州的古今交响中,我完成了对历史的回望,也完成了对自我的沉淀。

泉州,这座曾经的“世界的十字路口”,最终也成了我人生的一个重要坐标。它让我明白了,无论我们走多远,故乡的根、历史的魂,永远是我们内心最坚实的力量。而人生最好的状态,或许正如这泉州的古与今,正如这龙泉的青瓷,在经历了烈火的淬炼之后,最终呈现出的,是一种温润如玉 、沉静内敛的光芒。
我三次“掠古”,第一次,我掠走了它的烟火气,那是它的“生”;第二次,我掠走了它的历史骨架、一曲深情的《送别》,以及那份与故乡血脉相连的青瓷乡愁,那是它的“骨”、“情”与“魂 ”;第三次,我掠走了与它在光阴中重逢的感悟,那是它的“道”。
这些被我“掠”走的片段,最终都沉淀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们让我明白,无论我们走得多快,走得多远,总有一些东西是永恒的,值得我们去回望,去守护。

泉州,这座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它的故事,还远远没有讲完。而我的“掠古”之旅,或许也只是刚刚开始。下一次再来,我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这座城会有什么新的变化 。但我相信,东西塔会在,古船的故事在,弘一法师的精神在,那份独特的闽南气息也在。
它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每一个愿意停下脚步,与它进行一次灵魂对话的旅人。而我,就是其中一个对它不断进行深情回望的旅人和过客。
(完)

本人简介:
朱剑雄 浙江龙泉人,现居龙泉市。
1、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85年至88年);
2、在年青时代开始,本人即欣赏如下励志词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及“人生,说到底就是个人奋斗”、“和而不同”等,并以此为人生座右铭而自励;
2、1985年5月, 参加龙泉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 成第一届 “文联” 代表;
3、本人八八年电大毕业后,即离开单位自创出口企业;后期从21世纪开始从事文学散文和古诗词写作,追求文学创作,至今有60多篇散文和若干古诗词作品,在“名师大家谈”、“简书”等多种文学自媒体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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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陈继业
(2025年 12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