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简易工棚前与地区人事局长畅谈
作者:刘连成
1975年的7月,日头裹着热意贴在双辽的土路上,踩一脚能沾半鞋烫土。酒厂新址的工棚是用旧篷布钉的,边缘磨出毛边,被风扯得“哗啦”响,却像块粗布手帕,兜住了一棚子的汗味与喧嚷。我正攥着铁锹往沙堆里拢土,裤脚上沾满了黑色的泥点,忽然有人撞了撞我胳膊:“哎,总指挥,领导来了。”
抬眼时,穿藏青中山装的人已经站在棚子边。他衬衫领扣系得严整,袖口却卷着,露出腕上一块磨白的上海表——那表针在棚顶漏下的光斑里,一跳一跳的。后来才知道他是地区人事局的黄局长,不是来“视察”,是特意来“听我说话”的。
工棚的木梁上挂着个豁口的搪瓷缸,盛着半缸晒温的水,他先伸手把缸往我这边推了推:“这天够热的,先润润嗓子。听说双辽出了个最年轻的后生,别紧张,就当跟我唠唠这些年的事——比如你这棚子下,每天最先听见的是啥声?”
我握着搪瓷缸把,凉意在掌心化开,话忽然就顺了:“恰似当年蓖麻籽落笸箩的响,脆得很。”
风从棚顶的破洞钻进来,卷着远处砖窑的烟,也卷着我嘴里的日子:说蓖麻车间的机器声裹着晨露,我总揣个烤土豆塞在机器旁,等下工掏出来,土豆皮裹着沙瓤,绽开细细的裂纹,焦香味引得肚子咕噜噜奏起交响乐;说化验室的试管在窗台上晒出光斑,我把写数据的纸压在玻璃器皿下,风吹起来时,字里都沾着酒曲的甜香;说秀水川头大队的田埂上,老农蹲在垄里数谷穗,我蹲在他旁边,裤脚沾的泥里裹着谷粒,回家倒在盆里,能碾小半碗;就连眼前这工地,我都能说出哪堆砖是朱师傅开着三轮车从窑厂三里地拉来的,哪根梁是李大哥熬了三夜,拿刨子刮出的圆边。
说话时,棚外的日头把我们的影子钉在土上,黄局长的眼镜片反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眼,只看见他指尖在膝头轻轻敲着,像在数我话里的日子。等我说到“酒厂的酒曲要发酵满四十九天,每天得翻三遍”,他忽然笑了:“你这日子,是拿脚踩实了过的。”
末了他拍我肩膀,掌心带着温厚的力,蹭到我胳膊上的泥灰:“好啊小伙子,好好干,你这日子有奔头。”
半个月后,我背着打了补丁的帆布包挤上火车,包角还沾着工地的沙粒。车开时,风从车窗灌进来,裹着双辽的土腥味,我摸了摸兜,里面揣着那天没喝完的半缸水——早干了,却还留着棚子下的热意。地委党校的门楣在远处亮起来时,我知道:七月的帆布棚没塌,它成了我揣在怀里的火种,推着我往另一程热烘烘的人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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