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五十卷 第六十一章 岳麓书香
二月十七日,长沙,清晨。
湘江上的雾气还未散尽,岳麓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淡墨山水。叶开和林随缘早早起床,用过简单的早餐——米粉和腌菜,湖南特有的咸辣让刚从上海来的两人有些不适应,但入乡随俗。
按照计划,今天上午去拜访明德学堂校长胡元倓。明德学堂在城南妙高峰下,是一所新式中学,创办于一九〇三年,以“明德新民”为宗旨,在湖南教育界颇有声望。
两人步行前往。长沙的早晨很热闹,街边早点摊冒着热气,挑担的小贩吆喝着,黄包车叮当驶过。经过一条老街时,看到一处私塾,十几个孩子正摇头晃脑背诵《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声音稚嫩,节奏单调。私塾先生是个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戒尺。
“湖南的教育,新式和旧式并存。”林随缘说,“明德学堂这样的新式学校是少数,大多数还是这种私塾。”
“所以要改变,但不能全盘否定。”叶开说,“私塾有它的价值:重视经典,打基础扎实。但要加入新内容,新方法。”
明德学堂到了。校门是西式拱门,上面写着“明德学堂”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校园里几栋两层楼房,有教室、实验室、图书馆,还有一个小操场。虽然是寒假,但仍有学生和教师在活动。
胡元倓的办公室在校长楼二层。敲开门,一个五十多岁、穿灰色长衫、戴圆眼镜的人起身迎接。他就是胡元倓,面容清癯,目光温和。
“胡校长,我是叶开,这位是林随缘。黄兴先生托我们向您问好。”叶开递上介绍信。
胡元倓接过信,快速浏览,脸上露出笑容:“原来是克-强(黄兴字)介绍的朋友。请坐请坐。”
三人落座,校工上茶。是湖南特有的君山银针,茶芽竖立,汤色清澈。
“克-强在信中说,二位在日本研究教育,有志于平民教育,来湖南试验。”胡元倓说,“这个想法很好。湖南虽然文风鼎盛,但教育多限于士绅子弟,平民百姓读书者少之又少。”
“所以我们来向胡校长请教。”叶开说,“明德学堂是湖南新式教育的典范,您的经验对我们很重要。”
胡元倓摆摆手:“谈不上典范,只是摸着石头过河。办新学难啊,经费不足,师资短缺,社会不理解。特别是平民教育,更难。农民觉得读书无用,不如种田;工人觉得没时间,不如休息。”
“我们在上海浦东办工人夜校,有些经验。”叶开简单介绍了浦东的情况,特别是教材编写和教师培训。
胡元倓听得很认真:“从工人实际需要出发,学了就能用,这个思路对。湖南农民也一样,如果你教他们《论语》《孟子》,他们没兴趣。但如果教他们认地契、算租税、看布告,他们就会觉得有用。”
“所以想请胡校长支持,以明德学堂为基地,办一个‘平民教育师资培训班’。”叶开提出想法,“招收有志于平民教育的青年,培训一两个月,教他们新的教育理念和方法,然后派往农村办学。”
胡元倓沉吟:“这个想法好,但有几个问题:第一,学员从哪里来?第二,经费谁出?第三,学成后如何安置?”
叶开早有准备:“学员可以从明德学堂的毕业生中招募,也可以向社会公开招收有志青年。经费我们想办法筹措一部分,也希望学校支持一部分场地和师资。学成后,我们联系各地的开明士绅和团体,安排他们去办学,我们提供后续指导。”
胡元倓考虑了一会儿:“我可以提供场地,也可以让几位教师兼课。但经费确实紧张,学校拿不出太多钱。”
“经费我们来想办法。”林随缘说,“我们可以向社会募捐,也可以向海外华侨求助。”
“还有一个问题,”胡元倓说,“官府那边。虽然办教育是好事,但如果涉及‘平民’‘民众’这些词,官府会敏感,怕聚众闹事。要有个稳妥的名义。”
叶开点头:“可以用‘乡村教育改进讲习所’的名义,强调是改进教学方法,提高教育质量,不涉及政治。”
“这样好。”胡元倓同意,“那就这么办。你们拟个详细计划,我们具体商量。”
谈了一个多小时,初步达成共识。胡元倓很支持平民教育,认为这是“开启民智、强国之本”。他答应帮忙联络湖南教育界的其他人士,争取更多支持。
离开明德学堂,已是中午。两人在路边小店吃了碗米粉,然后去拜访第二位:岳麓书院的学监王闿运。
岳麓书院在湘江西岸的岳麓山下,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创建于北宋,朱熹、张栻曾在此讲学,有“千年学府”之称。虽然清末改制成湖南高等学堂,但传统影响仍在。
坐渡船过湘江,再走一段山路,才到书院。古木参天,建筑古朴,处处透着书香和历史的厚重。虽是冬天,仍有学子在院子里读书,朗朗书声与松涛相应和。
王闿运的住所是书院里一处独立小院,名“湘绮楼”。这位七十三岁的经学大师,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正在书房里写字。见客来访,放下笔。
“王老先生,晚辈叶开、林随缘,宋教仁先生托我们向您问好。”叶开恭敬行礼,递上介绍信。
王闿运接过信,没立即看,而是打量两人:“遁初(宋教仁字)介绍的人?坐吧。”
书房里堆满书籍,墙上挂着王闿运自己的书法,内容是儒家经典。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旧纸的味道。
“听说你们从日本来,要办平民教育?”王闿运看完信,直接问。
“是的。我们认为教育不应限于士绅,应普及于平民。”叶开谨慎地说。
王闿运哼了一声:“普及教育?想法是好的。但平民读书做什么?士农工商,各安其分。农民种田,工人做工,女子持家,各司其职。都去读书,谁来种田做工?”
林随缘开口:“王老先生,读书不是为了不做工,而是为了更好做工。农民识字,能看懂农书,改进耕作;工人识字,能看懂机器说明书,提高技术;女子识字,能教子女,持家有方。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女子识字?”王闿运摇头,“女子无才便是德。识几个字可以,但抛头露面去学堂,成何体统?”
林随缘不卑不亢:“王老先生,您学问渊博,应该知道古代也有才女:班昭续《汉书》,蔡文姬作《胡笳十八拍》,李清照填词千古。女子有才,不是坏事。”
“那是大家闺秀,不是平民女子。”王闿运说,“况且现在世风日下,女子读书后,不安于室,闹什么女权,乱纲常。”
叶开见气氛紧张,缓和说:“王老先生,我们不是要颠覆纲常,是要改进教育。农民、工人、女子,学点实用知识,于家于国都有益。我们可以先从识字算账开始,不涉及敏感内容。”
王闿运脸色稍缓:“如果只是识字算账,倒也无妨。但要注意分寸,不要教那些‘自由’‘平等’的洋玩意儿,乱了人心。”
“我们明白。”叶开说,“所以想请王老先生指导,如何把传统道德和新知识结合。您德高望重,有您指点,我们才能不走偏。”
这话说到了王闿运心里。作为传统学者,他担心的是西学冲击中学,道德沦丧。如果有人愿意在革新中保持传统,他是愿意支持的。
“你们打算怎么做?”
叶开介绍了计划:办师资培训班,编改良教材,在农村试点。
王闿运听了,沉吟道:“教材很重要。现在的新式教材,全盘西化,丢了中国根本。要编教材,应该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识字可以从《三字经》《百家姓》开始,这些蒙学经典,简洁易记,蕴含基本伦理。”
“我们可以改良《三字经》,加入一些新内容。”叶开说,“比如把‘君臣义’改成‘公民义’,把‘父子亲’保留,但加上男女平等的内容。”
“这个思路可以。”王闿运点头,“但改动要谨慎,不要失了根本。我可以帮你们看看教材,提些意见。”
这是重要的支持。有了王闿运这样的学界泰首肯,至少传统势力不会强烈反对。
谈了一个多小时,王闿运态度逐渐缓和。最后他说:“教育是百年大计,急不得。你们要慢慢来,扎根土壤,才能长久。湖南人倔,但认理。你们拿出实实在在的成绩,自然会有人支持。”
离开岳麓书院,已是傍晚。夕阳西下,岳麓山披上金光,湘江水泛着红晕。渡船回城时,两人在船头望着这美景。
“王老先生虽然保守,但通情达理。”林随缘说。
“因为他真心为这个国家好,只是路径不同。”叶开说,“我们要尊重这种不同,寻求最大共识。”
回到客栈,周淑英已经在等了,带着她堂叔周震麟。
周震麟四十多岁,是长沙教育界的活跃人物,曾留学日本,回国后参与创办多所新式学堂。听说叶开和林随缘的计划,很感兴趣。
“平民教育是中国的希望。”周震麟说,“我在日本时,看到日本的义务教育普及,国民素质高,国家才强大。中国要富强,必须走这条路。”
“周先生能支持太好了。”叶开说,“我们需要本地人士的帮助。”
“我可以做几件事:第一,联络长沙教育界的同仁,成立一个‘湖南教育改进会’,支持你们的工作;第二,帮助招募培训班学员;第三,在《湘报》上写文章宣传平民教育的意义。”
这些都是实质性的帮助。叶开和林随缘很感激。
周淑英也兴奋地说:“我可以当培训班的第一个学员吗?我想学,然后回我们乡下办女子识字班。”
“当然可以。”林随缘说,“你还可以帮我们了解农村女子的实际需求。”
晚上,四人一起吃饭。周震麟详细介绍了湖南农村的情况:地主和农民的矛盾,宗族势力的影响,妇女的地位,儿童的教育……这些信息对制定具体计划至关重要。
“湖南农村很封闭,外来人很难进入。”周震麟说,“你们最好找本地人带路,以访友、探亲的名义进去,慢慢建立信任。”
“我们计划选两个试点:一个在长沙附近,交通方便,便于指导;一个在偏远山区,检验适应性。”叶开说。
“长沙附近我推荐浏阳县,那里有我几个朋友,思想开明。偏远地区可以去湘西,但那里民风彪悍,要特别小心。”
吃完饭,送走周家叔侄,叶开和林随缘在客栈房间里总结一天的工作。
“收获很大。”叶开说,“得到了胡校长的场地支持,王老先生的道义支持,周先生的实质帮助。开局比预想的顺利。”
“但真正的困难在后面。”林随缘说,“农村工作,纸上谈兵容易,实际做起来难。”
“所以我们每一步都要踏实。”叶开铺开地图,“先办培训班,培养第一批教师。同时编写教材,做好充分准备。春天播种,秋天才能收获。”
窗外,长沙的夜晚很安静。只有更夫打更的声音,和偶尔的狗吠。
叶开拿出笔记本,写下:
“二月十七日,长沙。拜访胡元倓、王闿运、周震麟,获初步支持。明日拟访刘揆一,了解革命团体情况,寻找农村工作切入点。”
写完后,他走到窗前。夜空无云,繁星点点。湘江在月光下静静流淌,像一条银带。
这片土地,古老而年轻,保守而渴望变革。
在这里播种,需要耐心,需要智慧,更需要对这个土地和人民深沉的爱。
他想起了白天在岳麓书院看到的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楚地人才辈出,但过去多是士大夫。现在,他要让平民也成为“材”,让千千万万的农民、工人、妇女、儿童,都有成为“材”的机会。
这是更大的“盛”。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千年前,屈原在这片土地上这样唱过。
千年后,他们这些后来者,还在求索。
为了同一个梦想:让这片土地和人民,真正兴盛。
夜深了。
明天还有工作。
睡吧,为了那个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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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卷 第六十二章 浏阳河畔
二月二十日,长沙下起了春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青石板路,屋檐滴水成帘。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卖菜的小贩披着蓑衣,推着独轮车叫卖。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叶开和林随缘撑着油纸伞,来到城北的一处茶馆。今天要和刘揆一会面。
刘揆一是华兴会的元老,黄兴的挚友,在湖南秘密从事革命活动多年。他熟悉湖南各地情况,特别是农村和会党的关系。
茶馆很普通,客人不多。两人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壶君山毛尖。等了一会儿,一个戴斗笠、穿短褂的中年人走进来,径直坐到他们桌旁。
“是叶先生、林女士吗?我是刘揆一。”声音低沉。
“刘先生,您好。”叶开低声回应。
刘揆一取下斗笠,露出方正的脸,目光锐利。他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克-强来信说了你们的事。办平民教育,好。但要小心,官府盯得紧。”
“我们知道。所以想请教刘先生,湖南哪些地方适合做试点?”
刘揆一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绘地图,铺在桌上。地图很详细,标出了湖南各县的地形、交通、民情、势力分布。
“先说浏阳。”他指着长沙东边的一个县,“这里靠近省城,交通方便,但不太显眼。有几个优势:第一,有煤矿和花炮作坊,工人多,有组织基础;第二,农民比较开化,受维新思想影响;第三,有几个开明士绅支持新事物。可以作为第一个试点。”
叶开记下。
“但浏阳也有问题:宗族势力大,地主和农民矛盾尖锐。你们去办教育,可能被卷入矛盾。”刘揆一警告,“要把握好分寸:启发民众,但不要直接煽动对抗。否则地主会联合官府镇压,教育就办不下去了。”
“我们明白。教育是慢工,不是煽动。”叶开说。
“第二个试点,我建议去湘西。”刘揆一指地图西部,“这里山高皇帝远,官府控制弱。但民风彪悍,排外,工作难度大。如果你们能在湘西成功,其他地方就更容易了。”
林随缘问:“湘西有女子教育的可能吗?”
“难。”刘揆一摇头,“湘西少数民族多,有自己的风俗。汉族地区则封建思想严重,女子很少出门,更别说读书。但如果能打开局面,意义重大。”
三人讨论了许久。刘揆一提供了很多宝贵信息:哪些乡绅可以争取,哪些要避开;哪个地方有秘密会党活动,可以间接合作;如何与当地私塾先生打交道……
“总之,”刘揆一最后说,“农村工作要‘接地气’。不要说大道理,要从农民的实际需要出发。先办识字班,教认字算账;办夜校,讲农业知识、卫生常识;办女子班,从教刺绣、裁剪开始,慢慢引入识字。一点一点来,建立信任。”
“谢谢刘先生指点。”叶开发自内心地说。
“不用谢。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刘揆一起身,“我会派个可靠的人跟你们去浏阳,他是浏阳本地人,熟悉情况。三天后,还是这里见。”
他戴上斗笠,匆匆离开。
叶开和林随缘又坐了一会儿,消化刚才的信息。
“刘先生是个实干家。”林随缘说,“不空谈理论,全是实际经验。”
“革命者必须了解民间疾苦。”叶开说,“否则革命就是空中楼阁。”
雨停了。两人走出茶馆,阳光从云缝中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闪闪发亮。
接下来三天,他们忙着筹备“乡村教育改进讲习所”的事。胡元倓提供了明德学堂的两间教室作为培训场地;周震麟联络了十几位有志青年报名;叶开和林随缘编写培训大纲和教材。
二月二十三日,讲习所正式开班。第一期学员十五人:有明德学堂的毕业生,有乡村私塾的年轻先生,有工人夜校的教师,还有周淑英这样的女学生。
开学第一天,叶开讲了第一课:《什么是平民教育》。
“平民教育,不是施舍,是权利;不是救济,是解放;不是灌输,是启发。”叶开在黑板上写下这三个“不是”和“是”。
“我们要教的,不是做官之道,是做人之道;不是书本知识,是生活智慧;不是服从顺从,是独立思考。”
学员们听得认真。这些思想,对他们来说很新鲜。
林随缘讲第二课:《女子教育的意义与方法》。
“女子占人口一半,不教育女子,等于荒废一半国力。女子教育不仅是为了女子自己,更是为了家庭,为了下一代,为了国家。”
她讲了广州女子学堂的经验,如何争取家庭支持,如何设计课程,如何培养女子独立人格。
课后,学员们热烈讨论。一个来自浏阳的学员说:“我们乡下,女孩子七八岁就要缠足,十几岁就嫁人,根本没机会读书。要办女子识字班,太难了。”
林随缘说:“难,但不是不可能。可以从已婚妇女开始,她们有家庭地位,学了有用,丈夫公婆容易支持。或者从女孩子在家识字开始,不一定要去学堂。”
另一个学员问:“农民白天干活很累,晚上哪有精力上学?”
叶开回答:“所以时间要灵活。农忙时少上,农闲时多上;晴天晚上上,雨天下午上。地点也要灵活:祠堂、庙宇、大户人家的客厅,都可以做教室。关键是要方便农民。”
这些具体问题,一一讨论,寻找解决办法。
培训为期一个月,课程很紧凑:教育理论、教学方法、教材编写、组织管理,还有实践环节——学员要分组去长沙附近的农村做调查,了解实际需求。
叶开和林随缘白天讲课,晚上修改教材,还要抽空准备去浏阳的事。刘揆一派来的人叫李大山,浏阳本地人,三十多岁,做过矿工,参加过会党,现在做些小生意。他熟悉浏阳情况,人脉广。
二月二十八日,培训进行了一周。叶开决定利用周末,先去浏阳看看,选具体试点地点。
清晨,三人从长沙出发。李大山雇了一辆马车,沿着浏阳河向东走。正是早春时节,河两岸柳树发芽,田野里油菜花开,金黄一片。农民在田里忙碌,准备春耕。
“浏阳河九十九道弯,弯弯都有故事。”李大山赶着车,介绍着,“我们浏阳,三样出名:花炮、豆豉、夏布。花炮作坊多,工人也多,大部分是农民农闲时去做工。”
“工人有组织吗?”叶开问。
“有。叫‘爆竹行会’,但被作坊主控制。工人也偷偷组织‘兄弟会’,互助互济。”李大山说,“如果办工人夜校,可以从‘兄弟会’入手,他们容易接受新思想。”
马车走了大半天,下午到了浏阳县城。县城不大,几条街道,商铺林立。因为是花炮产地,街上弥漫着硝烟味。
李大山带他们去县城边上的一个村子:张家冲。这是他老家,村里多是同姓,宗族势力强。
村长张守义是李大山的远房堂叔,五十多岁,读过几年私塾,在村里有些威望。听说有省城来的先生要办教育,很热情。
“读书好啊。我们张家祖上出过举人,有读书传统。”张守义说,“但现在私塾不行了,教的东西没用。孩子读了几年,还是不会写地契,不会算账。”
“所以我们想办新式学堂,白天教孩子,晚上教大人。”叶开说,“教认字算账,也教农业知识,卫生常识。”
“那敢情好。”张守义说,“但有几个难处:第一,没先生;第二,没场地;第三,没钱。”
“先生我们可以培训,场地可以用祠堂,钱我们想办法筹措一部分,村里也出一点。”叶开说,“关键是要村里人支持。”
张守义想了想:“我先召集族老们商量。如果族里支持,事情就好办。”
晚上,张守义请族里几位老人吃饭,叶开和林随缘作陪。老人们听说要办学,反应不一。
最年长的张太公说:“办新学可以,但四书五经不能不教。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丢。”
一个中年族老说:“教算账有用,农民常被地主坑,就是因为不会算。”
另一个说:“女子读书就算了,女子就该在家操持家务。”
林随缘耐心解释:“女子读书,不是要她们出去抛头露面,是为了更好持家。识字了,能记账,能教孩子,能看懂药方。这是对家庭好。”
张太公捻着胡须:“这话在理。我老伴不识字,每次抓药都要我陪着。如果女子能识字,确实方便。”
经过一番说服,族老们基本同意:先办儿童学堂和成人夜校,女子识字班暂缓,看看效果再说。
饭后,李大山带叶开和林随缘在村里转转。张家冲有百来户人家,大部分是佃农,租种县城里刘地主的地。村里有座祠堂,还算宽敞,可以作教室。
“祠堂平时空着,只有祭祖用。”李大山说,“我跟族长说说,平时用来办学,祭祖时腾出来,应该可以。”
“村里的孩子多吗?”
“多。但上学的少,只有几户富裕人家的孩子上私塾。大部分孩子七八岁就开始帮家里干活。”
“成人呢?晚上有空吗?”
“农闲时有。现在春耕忙,晚上累,但过一阵就好了。”
叶开心里有数了。张家冲可以作为第一个试点:有宗族支持,有场地,有需求。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另一个地方:浏阳河边的煤矿区。这里情况完全不同。
煤矿是官督商办,有几百矿工,住在简陋的工棚里。工人多是外地来的流民,生活艰苦,工作危险。工头欺压,老板盘剥,工人敢怒不敢言。
李大山认识几个矿工,带他们去工棚。工棚低矮潮湿,挤着十几个人,空气污浊。工人们刚下工,满脸煤灰,疲惫不堪。
听说要办工人夜校,工人们反应冷淡。
“读书有什么用?能多挣工钱吗?”
“每天干十二个时辰,累得要死,哪有力气读书?”
“让老板知道了,要开除的。”
叶开理解他们的顾虑。矿工比农民更苦,更没安全感。
“我们不教没用的东西。”他说,“教认字,让你们能看懂工钱单,知道老板有没有克扣;教算账,让你们能算清每天该拿多少钱;教写信,让你们能给家里报平安。这些都是有用的。”
一个老矿工问:“真的免费?”
“免费。我们出先生,出教材,你们来学就行。”
“在哪儿学?”
“可以在工棚,也可以找别的房子。时间你们定,晚上下工后,学一个时辰。”
工人们交换眼神,有些动心。
“那……试试吧。”老矿工说,“但要是老板找麻烦……”
“我们小心点,不让老板知道。”李大山说,“先找几个可靠的人,小范围开始。”
离开煤矿区,三人心情沉重。
“矿工太苦了。”林随缘说,“比上海工人还苦。至少上海工人有家庭,有社区。矿工背井离乡,孤苦无依。”
“所以教育对他们更重要。”叶开说,“不仅是识字算账,更是给他们希望,给他们尊严。”
在浏阳待了三天,考察了四个点:张家冲、煤矿区、花炮作坊区、县城贫民区。每个地方情况不同,需求不同,方法也要不同。
回长沙的路上,叶开总结:
“张家冲,从儿童学堂和成人夜校开始,争取宗族支持,稳步推进。”
“煤矿区,先小范围试点,培养工人骨干,再慢慢扩大。”
“花炮作坊区,可以利用现有行会组织,渐进渗透。”
“县城贫民区,可以办识字班,结合小手工业者的需要。”
“女子教育呢?”林随缘问。
“先从张家冲开始,在成人夜校里设妇女班,教已婚妇女识字算账。有了成功例子,再推广。”
计划渐渐清晰。
回到长沙,培训还在继续。叶开把浏阳的见闻告诉学员们,让大家了解真实的农村。
“教育不是空中楼阁,”他说,“要建在农民、工人的实际需求上。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就教什么;他们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就什么时候教;他们在哪里方便,我们就在哪里教。这就是平民教育。”
学员们深受触动。来自浏阳的那个学员说:“我原来觉得农村落后,农民愚昧。现在明白,他们不是愚昧,是没机会。给他们机会,他们一样能学,能进步。”
“对。”叶开说,“我们的任务,就是创造机会。”
三月五日,培训进行到第三周。叶开开始组织学员编写本土化教材。以《工人识字读本》为基础,结合湖南农村实际改编。
比如,上海版的课文有“工厂”“机器”“电车”,湖南版改成“田亩”“耕牛”“水车”;上海版有“工钱单”“租界”,湖南版改成“地契”“租约”“田赋”。
林随缘负责编写《妇女识字歌谣》,用湖南民谣的调子,编成识字教材:
“正月里来是新年,女子也要识字先。识得一字明一理,持家育儿更有方。”
“二月里来龙抬头,女子读书不用愁。纺纱织布都会算,不被人欺不被人瞒。”
这些歌谣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容易在妇女中传唱。
三月十日,培训接近尾声。十五个学员,将分成三组:一组去浏阳张家冲,一组去煤矿区,一组留在长沙继续深造,准备第二批培训。
叶开和林随缘将带第一组去张家冲,亲自指导第一个试点。
出发前夜,叶开在客栈整理材料。窗外,长沙的春天来了,桃花开了,柳絮飘飞。
林随缘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给你做了件衣服。”她打开,是一件深蓝色土布长衫,“浏阳乡下冷,这件厚实。”
“谢谢。”叶开接过,心里温暖。
“还有这个,”林随缘又拿出一个小布袋,“是艾草,乡下蚊子多,熏一熏。”
“你想得真周到。”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半年的相处,从广州到上海,从上海到日本,从日本到湖南,他们已经从同志,变成了相互扶持的伙伴。
“到了浏阳,你要多小心。”林随缘说,“你是主要负责人,树大招风。”
“你也是。女子在乡下工作,更不容易。”
“我不怕。”林随缘微笑,“在广州都过来了,浏阳算什么。”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明亮亮的。
明天,他们将离开长沙,去浏阳,去农村,去最需要教育的地方。
前路未知,但有彼此,有同志,有信念。
这就够了。
叶开吹灭灯,月光照进来,满室清辉。
在这月光中,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田野里,孩子们在读书;祠堂里,大人们在识字;妇女们聚在一起,唱着识字歌谣……
那是他希望看到的景象。
为了这个景象,值得付出一切。
夜深了。
睡吧,为了明天的远行。
睡吧,为了那个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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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卷 第六十三章 祠堂灯火
三月十二日,惊蛰刚过。
浏阳张家冲的清晨,被布谷鸟的叫声唤醒。薄雾在山间缭绕,田里油菜花开得正盛,金黄一片。农民们早早下田,准备春耕。
叶开、林随缘带着五个培训班的学员,昨天下午到了村里,住在族长张守义家的厢房。今天一早,他们就开始忙碌。
第一件事:布置教室。
祠堂已经收拾出来。张守义召集族人,把祖宗牌位暂时移到后堂,前厅打扫干净,摆上从各家凑来的桌椅——有方桌,有条凳,有长板凳,高低不一,但能用。
叶开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张家冲村民学堂”。林随缘在墙上贴了识字挂图,是培训班学员手绘的:农具、庄稼、家畜、日常用品,每幅图下面有字。
第二件事:动员学生。
张守义敲锣召集村民,在祠堂前宣布:“省城来的先生,免费教我们识字算账。大人晚上来,孩子白天来。这是好事,大家要支持。”
村民们围观看热闹,议论纷纷。
“真的免费?不要钱?”
“教什么?还教《三字经》吗?”
“女子能来吗?”
“晚上来,点灯油谁出?”
叶开一一解答:“完全免费,不要钱。教识字算账,也教《三字经》,但教新的内容。女子可以来,单独开班。灯油我们出,不用大家操心。”
有些人心动,有些人怀疑。最后,有二十几个孩子报名白天班,十五个成人报名夜校,八个妇女私下找林随缘,想学识字。
“先试试看。”一个老农说,“要是有用,我让我家那口子也来。”
第三件事:开课。
上午九点,儿童学堂第一课。二十几个孩子,年龄从六岁到十四岁不等,衣服补丁摞补丁,但洗得干净,眼睛亮晶晶的。
叶开教第一课:“人”。
他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人”字,然后问:“孩子们,这是什么字?”
没人回答。这些孩子都没上过学。
“这是‘人’字。”叶开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人。工人是人,农民是人,老爷也是人。人生来平等,没有高低贵贱。”
这句话,在私塾里是听不到的。孩子们似懂非懂,但记住了“人”字的写法。
接着教:“口”“手”“足”。都是身体部位,孩子们熟悉,学得快。
叶开又教了一首歌谣:
“人有口,要吃饭;人有手,要干活;人有足,要走路。吃饭靠自己,干活为生活,走路向光明。”
孩子们跟着念,声音稚嫩而响亮。祠堂外,一些家长偷偷听着,脸上露出笑容。
下午,林随缘的妇女识字班。在族长家的一间空屋里,八个妇女围坐,有些紧张,有些害羞。
林随缘从最实用的教起:“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这是一,一根针的一;这是二,两匹布的二;这是三,三顿饭的三……”
妇女们跟着念,用手指在桌上比划。她们的手粗糙,有的还缠着小脚,但学得很认真。
一个年轻媳妇问:“林先生,学了这个,真能记账?”
“能。”林随缘说,“我教你们记:今天买了几尺布,花了几文钱;明天卖了几只鸡,收了几文钱。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不怕人骗。”
妇女们眼睛亮了。记账,对持家的妇女来说,太重要了。
晚上,成人夜校。十五个农民、手艺人,吃完饭,洗了脚,来到祠堂。油灯点起来了,光线昏暗,但足够看清黑板。
叶开教的第一课是:“田”。
“这是田,我们种地的田。田是谁的?大部分是地主的。我们租田种,交租子。租子怎么算?今天我教你们。”
他在黑板上写:“一亩田,产谷三石,交租一石五,剩一石五。”
然后问:“如果地主说,一亩交租两石,对不对?”
一个老农算了一会儿:“不对!剩太少了,不够吃。”
“对。所以要会算,才知道地主有没有多要。”
又教:“借谷一石,还一石五,利息五分。如果借一石还两石,利息多少?”
大家掰手指算。一个年轻人说:“一倍!太高了!”
“对。所以要会算,才知道债主有没有多要。”
这些内容,触动了农民最深的痛处:地租和高利贷。他们学得格外认真。
第一天下课,已是晚上九点。村民们举着火把、提着灯笼回家,一路上还在讨论今天学的东西。
“那个‘人’字写得好,一撇一捺,简单。”
“算账有用,我回去要算算去年交了多少租。”
“我老婆学了记账,以后家里开支清楚了。”
叶开和林随缘在祠堂里收拾。五个学员很兴奋:“叶先生,村民学得真认真。”
“因为他们觉得有用。”叶开说,“教育要从实际需要出发,这是最重要的原则。”
回到住处,张守义还在等他们。
“今天很好。”他说,“村里人都说好。有几个原来不想来的,说明天也要来。”
“谢谢族长支持。”叶开发自内心地说。
“不用谢我,是你们做得好。”张守义说,“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学堂:不教八股,教有用的东西。这才是真教育。”
夜里,叶开在油灯下写工作日志:
“三月十二日,张家冲学堂开课。儿童二十三人,妇女八人,成人十五人。村民反应积极,因教学内容贴近实际生活。
经验:一、从最实用、最易学的内容开始,建立信心;二、结合村民切身问题(地租、利息),激发学习动力;三、尊重当地风俗,争取宗族支持。
问题:一、学生水平参差,需分级教学;二、妇女班需更隐蔽,避免闲话;三、教材需进一步本土化。”
写完后,他吹灭灯,躺下。窗外,月光如水,虫鸣如织。
农村的夜晚,安静而深沉。在这安静中,有一种力量在生长:求知的力量,觉醒的力量,改变的力量。
第二天,第三天……学堂步入正轨。
儿童班每天上午上课,学识字、算术、唱歌、游戏。叶开和学员们设计了各种活动:用泥巴捏字,用石子算数,在院子里画地图……孩子们从拘谨到活泼,笑声多了。
妇女班下午上课,内容更实用:识字、记账、裁剪、卫生。林随缘还教她们唱识字歌谣,歌声从屋里飘出,吸引更多妇女好奇张望。
成人夜校晚上上课,除了识字算账,叶开还加了些新内容:讲中国地理,让农民知道中国有多大;讲简单历史,让他们明白为什么农民总是受苦;讲卫生常识,教他们预防疾病。
慢慢来,不着急。就像春雨润物,无声无息,但改变在发生。
一周后,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村里有个佃农叫张老四,租种刘地主十亩田。去年秋收,刘地主说他欠租五石,要他用女儿抵债。张老四不认,但不会算账,说不清。上了几天夜校后,他学会了算,回去翻出历年租契,一笔一笔算,发现不但不欠租,地主还多收了三石。
他拿着账目去找刘地主理论。起初地主不信他会算账,但当张老四一笔一笔算清楚时,地主傻眼了。最后只好认账,答应退还多收的租子。
这件事在村里传开,轰动一时。
“读书真的有用!”
“张老四用学的算账,要回了三石谷子!”
“我也要学,明年跟地主算账!”
来夜校的人更多了。
第二件事:妇女班的一个年轻媳妇,学了记账后,发现婆婆每天给她买菜的钱,都被小叔子克扣一些。她不敢说,但记了账。一天婆婆查账,发现不对,追问之下,真相大白。婆婆处罚了小叔子,夸奖媳妇能干。
这件事也让妇女们看到识字的好处:不仅能记账,还能在家里争取地位。
“女子识字,不是坏事。”村里的老人们开始改变看法,“能持家,能教子,是好事。”
这两件事,比任何宣传都有力。村民从怀疑到相信,从被动到主动。
叶开趁热打铁,组织村民成立了“学友会”,学员互相帮助,共同进步。还办了墙报,登学员写的短文、学的字、算的题。虽然文字稚嫩,但都是自己的心声。
三月二十日,刘揆一派人来送信:煤矿区的工人夜校也开始了,有二十多个矿工参加,很积极。但老板发现了,派人捣乱,要小心。
叶开回信:坚持隐蔽,培养骨干,不要硬抗。
三月二十五日,长沙来信:第二期培训班开始招生,有三十多人报名,其中有不少女子。周淑英主动要求来张家冲实习,学习农村女子教育。
春天,真的来了。田野里,庄稼在生长;学堂里,知识在传播;人心里,希望在萌芽。
三月三十日,夜校下课后,叶开和林随缘在祠堂前散步。月光很好,油菜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来张家冲二十天了。”林随缘说,“比我想象的顺利。”
“因为村民们需要。”叶开说,“他们不是不需要教育,是没有人给他们合适的教育。”
“接下来怎么走?”
“巩固张家冲,同时向周边村子扩展。”叶开说,“培养本地教师,让他们去邻村办学。我们提供指导,但不包办。要让教育扎根,必须靠本地人。”
“女子教育呢?”
“可以办‘母亲学堂’,教已婚妇女,让她们影响家庭。还可以办‘女童班’,从小培养。但要慢慢来,不能急。”
两人走到村口的古树下。树上系着红布条,是村民们祈福用的。在月光下,红布条像火焰,在风中飘动。
“叶开,”林随缘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做的这些,最终会带来什么?”
“带来一个更有希望的中国。”叶开说,“一个农民不再愚昧、工人不再受压、女子不再卑微的中国。一个每个人都能读书、都能思考、都能有尊严生活的中国。”
“那要多久?”
“也许我们这辈子看不到。但没关系,我们播下种子,总会有人收获。”
林随缘沉默了一会儿,说:“在广州时,我常常觉得孤独。办《女声》,办女学,很多人不理解,甚至嘲笑。但在这里,看到那些妇女渴望学习的眼神,看到孩子们快乐的笑脸,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你不再孤独了。”叶开轻声说,“有我在,有同志们,有千千万万渴望光明的人。”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靠得很近。
远处,祠堂的灯火还亮着。几个学员在备课,准备明天的课。
更远处,田野在月光下沉睡,庄稼在悄悄生长。
这个夜晚,和无数个夜晚一样,平凡而又不平凡。
有些东西在改变,有些东西在生长。
像种子破土,像春蚕吐丝,像溪流汇河。
缓慢,但坚定;微小,但不可阻挡。
这就是教育的力量。
这就是希望的样子。
夜深了。
回吧,明天还有工作。
回吧,为了那个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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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卷 第六十四章 春雷惊蛰
四月五日,清明。
浏阳的春天完全苏醒了。山上的杜鹃花开得火红,田里的油菜花谢了,结出嫩绿的菜籽。农民们忙着插秧,水田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像是把天空种在了地里。
张家冲的学堂已经办了一个月,有了实实在在的变化。
儿童班增加到三十五人,邻村的孩子也来上学。他们不仅识字算数,还会唱新歌,做游戏,性格开朗了许多。有个叫春伢子的孩子,原来胆小不说话,现在成了班上的“识字大王”,还能帮父母记账。
妇女班增加到二十人。她们不仅学识字记账,还学裁剪缝纫、妇幼卫生。林随缘从长沙请来一位女医生,讲了一堂卫生课,教妇女们如何预防常见病,如何照顾孩子。课后,妇女们围着医生问个不停,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成人夜校更热闹,有四十多人。除了农民,还有村里的手艺人:木匠、篾匠、铁匠。他们学识字算账,也学技术知识:木匠学看图纸,篾匠学新品种编织,铁匠学新式农具修理。叶开还请来一位老农,讲传统耕作经验;又请来一位省农事试验场的技术员,讲科学种田。新旧结合,很受欢迎。
但变化不止这些。
一天晚上下课后,几个学员没走,围着叶开。
“叶先生,”说话的叫张水生,三十多岁,是村里最好的种田把式,“我们学了这些,明白了些道理。但我们还是佃农,租地主的田,交地主的租,一年到头吃不饱。识字算账有用,但改变不了这个根本啊。”
这个问题很尖锐,也是叶开一直在思考的。
“水生哥说得对。”叶开认真地说,“识字算账不能直接改变租佃关系。但能让你们明白:为什么辛苦种田却吃不饱?是因为地租太高。为什么地租高?是因为土地不归种田人。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想改变的办法。”
“什么办法?”
“办法很多,但要一步步来。”叶开说,“第一,组织起来。单个佃农斗不过地主,但如果所有佃农联合起来,要求减租,地主就要考虑。第二,学习法律。现在有些地方试行‘永佃权’,就是佃农有长期租种的权利,地主不能随便收回。我们可以学这个,争取权利。第三,发展副业。光靠种田难致富,可以养蚕、织布、做手艺,增加收入。”
学员们听得认真。这些想法,他们以前没想过。
“组织起来……怎么组织?”
“可以先从‘学友会’扩展。”叶开说,“学友会不仅是学习,还可以互助:农忙时互相帮工,青黄不接时互相借粮,遇到地主欺压时互相支持。慢慢形成力量。”
这个建议得到响应。几天后,“张家冲农友互助会”成立了,首批会员二十多人,都是夜校学员。他们制定了简单章程:互助互济,共同学习,维护权益。
这不是革命组织,是农民自助组织。但叶开知道,当农民组织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时,改变就会发生。
四月中旬,发生了一件事,检验了互助会的力量。
村里有个寡妇叫张王氏,租种刘地主五亩田。丈夫去年病逝,欠下医药债,今年春耕没钱买种子化肥。刘地主逼债,要收回田。张王氏走投无路,准备卖女儿。
互助会知道了,开会商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不能让她卖女儿!”
“我们凑钱,帮她买种子。”
“可是我们也没多少钱……”
最后决定:会员每人出一点钱,凑钱给张王氏买种子;同时组织劳力,帮她耕种;再派几个人去找刘地主说情,要求缓收田。
叶开带着张水生等三人去县城找刘地主。起初地主不理会,但叶开据理力争:
“刘老爷,张王氏丈夫刚去世,女儿才十岁,收回田她们母女怎么活?逼出人命,官府追究,您也麻烦。不如宽限一年,让她们把田种好,明年连本带利还债。这也是积德。”
刘地主想了想,觉得有理。收回田也要找人种,不如让张王氏继续种,还能收租。于是答应了。
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互助会的声望大增。村民看到:组织起来,真的能办成事。
“原来我们穷人也能有力量。”一个老农感慨。
“不是我们没力量,是我们不知道用力量。”张水生说。
叶开适时引导:“所以还要学习,还要组织。一个人是条虫,一群人是条龙。”
四月二十日,周淑英从长沙来了,还带来了三个女同学,都是第二期培训班的学员。她们要在张家冲实习一个月,学习农村女子教育。
林随缘很高兴有了帮手。她把妇女班分成两组:一组继续教识字记账,由她和周淑英负责;另一组教裁剪刺绣和妇幼卫生,由新来的学员负责。
女子教育有了新突破。村里有户开明人家,主动提出让两个女儿上女童班,和男孩一起读书。虽然只有两个,但是重要的开端。
“女孩子为什么要读书?”林随缘问那两个女孩,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
大点的女孩说:“我想像林先生一样,有知识,能帮助别人。”
小点的女孩说:“我想学记账,以后不被骗。”
朴素的愿望,却是女子觉醒的开始。
四月二十五日,叶开收到刘揆一的密信:湖南巡抚衙门注意到平民教育活动,开始调查。要谨慎,不要授人以柄。
同时,长沙的周震麟也来信:官府有人质疑,说平民教育“煽惑愚民,图谋不轨”。胡元倓正在斡旋,但压力很大。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叶开召集学员们开会,商量对策。
“官府为什么怕我们办教育?”他问。
“因为我们教农民识字算账,他们就不容易骗了。”张水生说。
“因为我们组织互助会,农民团结了。”另一个学员说。
“对。”叶开说,“所以我们要更小心,但不要害怕。我们做的是好事,是合法的。但要注意方法:一、不公开批评官府;二、教学内容以实用知识为主,少谈政治;三、互助会活动要低调,以经济互助为主。”
大家同意。为了保住学堂,必须讲究策略。
四月三十日,县衙来了两个差役,说是“巡视学堂”。
张守义出面接待,叶开陪同。
差役看了看学堂,问了问教什么,学生多少。
叶开回答:“教识字算账,农业知识,卫生常识。都是实用知识,帮助村民改善生活。”
差役翻了翻教材,没发现“违禁”内容。又问了几个村民,村民都说好。
“上面有令,民间办学要备案。”差役说,“你们去县衙备个案,就没事了。”
“我们明天就去。”张守义答应。
差役走后,叶开和张守义商量备案的事。
“备案就要写明教什么,谁教,学生多少。”张守义说,“怎么写?”
“如实写,但措辞注意。”叶开说,“写‘乡村改良学堂’,宗旨是‘传授实用知识,改善村民生活’。教学内容写‘识字、算术、农业常识、卫生知识’。教师写我和林随缘的名字,但不写同盟会背景。”
“能通过吗?”
“应该能。现在朝廷提倡‘新政’,办新学是支持的。只要我们不过线。”
第二天,张守义和叶开去县衙备案。主管教育的县丞是个老秀才,看了看材料,没多问,盖了章。
“办教育是好事,”县丞说,“但要注意,不要教那些‘自由’‘平等’的洋玩意儿,乱了民心。”
“我们只教实用知识。”叶开保证。
备案通过,学堂有了合法身份。这反而成了保护伞。
但叶开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随着学堂影响的扩大,必然会触动既得利益者。地主、乡绅、保守势力,不会坐视农民觉醒。
五月五日,立夏。夏天来了。
张家冲的学堂办了快两个月,成效显著。村里识字的人多了,算账明白的人多了,妇女地位提高了,互助会帮助了不少困难户。
邻村的人听说,也想来学。叶开决定:派培训过的本地学员去邻村办学,张家冲作为总部,提供教材和指导。
第一个派出去的是张水生,去五里外的李家坳。他带着教材和一颗热心,在李家祠堂办起了夜校。起初只有七八个人,后来增加到二十多人。
接着又派了三个学员去其他村子。星星之火,开始燎原。
五月十日,叶开收到陈天华从东京的来信。信很长,讲了东京的情况,也问了湖南的进展。
叶开回信,详细介绍了张家冲的情况,特别讲了农民通过教育产生的变化:从被动到主动,从分散到组织,从认命到思考。
他在信末写道:
“天华兄,这半年的实践让我深深体会到:教育不是万能,但没有教育万万不能。识字算账不能直接改变社会结构,但能让民众明白自己为什么受苦,从而产生改变的意愿和能力。
农民不是愚昧,是没机会;不是麻木,是没希望。给他们机会,给他们希望,他们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这条路很长,很难,但值得。因为我们在做的,不是替民众革命,是让民众自己革命;不是给民众恩赐,是让民众争取权利。
这才是真正的‘新民’,真正的‘救国’。
盼你早日回国,亲眼看看这些变化。
叶开 五月十日 于浏阳”
信寄出后,叶开站在村口,望着远山。
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庄稼在生长,学生在进步,希望在蔓延。
但前路依然艰险。官府在注视,地主在警惕,保守势力在阻挠。
他能做的,就是像农民一样,深耕细作,耐心等待收获。
像教育家一样,播撒种子,静待花开。
像革命者一样,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教育救国,民众启蒙。
这条路,他选定了,要走到底。
无论多难,无论多久。
因为有些改变,已经发生。
因为有些希望,已经点燃。
因为有些人,已经觉醒。
这就够了。
这就值得。
远处,雷声隐隐。
春雷惊蛰,万物生长。
夏天来了,收获的季节还会远吗?
(第五十卷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