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十九卷·青山依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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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二月的惊雷(又)
光绪二十七年二月,惊蛰刚过,春雷再起。
这一次的雷声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京城——太后和皇上“西狩”归来,銮驾还朝。北京城经过八国联军的洗劫,满目疮痍,但紫禁城还是那个紫禁城,太和殿还是那个太和殿,太后还是那个太后。
消息传到湘阴时,林知微正在整理仁义书社的书籍。周子安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申报》,脸色凝重。
“林掌柜,你看。”周子安把报纸递过来,手指颤抖地指着其中一则消息。
林知微接过报纸,昏黄的油灯光下,铅字密密麻麻,但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标题:
《太后颁诏:实行新政》
他心头一震,连忙细读。诏书很长,言辞恳切,痛陈时局之危,直言“国势至此,断非苟安所能保全”,宣布要“取外国之长,补中国之短”,推行一系列新政——废科举,兴学堂;练新军,改官制;办实业,奖工商;甚至提到了“预备立宪”。
“这……”林知微抬起头,看向周子安,“这是真的?”
“《申报》登的,应该不假。”周子安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而且不止这一份,汉口、上海来的报纸都登了。太后……真的下诏变法了。”
变法。
这个词,像一道真正的惊雷,劈在林知微心上。
戊戌年,谭嗣同们用鲜血呼喊变法,失败了。
庚子年,义和团用愚昧抗拒变法,也失败了。
现在,太后下诏了。
那个囚禁光绪、镇压维新、利用义和团、最终仓皇西逃的太后,下诏变法了。
这算什么?
讽刺?轮回?还是……这个国家真的到了不改就亡的绝境,连最顽固的人都不得不低头?
“周先生,”林知微放下报纸,声音干涩,“您觉得……这次能成吗?”
周子安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能不能成。但至少……朝廷终于肯正视问题了。废科举,兴学堂——这是戊戌年就想做没做成的事。练新军,改官制——这是洋务派喊了几十年的事。办实业,奖工商——这是陈启文他们正在做的事。预备立宪……这是连谭先生都不敢奢望的事。”
他顿了顿,苦笑:“可正因为它太全面、太彻底、太像戊戌年那些变法措施,我才更担心——会不会又是一阵风?会不会遇到阻力又退缩?会不会……只是做给洋人看的样子?”
林知微没有回答。他看着报纸上那些铅字,那些曾经只在谭嗣同的《仁学》里、在沈墨的信里、在他们这些普通人私下议论里出现过的词,如今成了朝廷的诏书,成了国家的政令。
这让他感到一种荒诞的、不真实的虚幻感。
就像你在地下蛰伏多年,终于破土而出,却发现地面上早已沧海桑田,而你曾经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一切,竟然成了掌权者轻描淡写的一道诏书。
“不管怎么样,”林知微最终说,“这是好事。至少,我们做的事——您办学堂,陈先生办厂,我开书社——不再是大逆不道,不再是偷偷摸摸,而是……符合朝廷新政的,是光明正大的,是应该被鼓励的。”
周子安眼睛一亮:“对!新政要兴学堂,我们的启智小学、求实学堂,就是新政的榜样!新政要办实业,启明机械厂就是新政的典范!新政要开民智,仁义书社就是新政的先锋!”
他说得激动,脸都红了。
林知微却依然冷静:“可周先生,您别忘了——戊戌年也有新政,也有人激动,也有人以为春天来了。可结果呢?”
周子安的脸色黯淡下来。
是啊,结果呢?
谭嗣同血溅菜市口,康梁亡命海外,一切维新措施尽废,国家反而滑向更深的深渊。
“那……我们该怎么办?”周子安问。
林知微走到窗前,推开窗。二月的夜风带着寒意吹进来,远处隐约有雷声滚动,像是春天在积蓄力量,又像是这个时代在酝酿新的变局。
“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他缓缓道,“办学堂的继续办学堂,办厂的继续办厂,开书社的继续开书社。不因一纸诏书而狂喜,不因可能的变化而惶恐。就像这青山——不管朝廷怎么变,不管时局怎么乱,青山依旧在那里,不增不减,不悲不喜。”
他转身看向周子安:“我们就是青山。我们的根扎在这片土地里,我们的本立在百姓心里,我们做的事是实实在在的,我们的希望是真真切切的。新政来了,我们欢迎,但不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它身上;新政退了,我们继续,因为我们的希望从来不在朝廷的诏书里,而在我们自己的手里,脚下,心里。”
周子安怔怔地听着,许久,深深鞠了一躬。
“林掌柜,我明白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不管朝廷的夕阳怎么落怎么起,我们这座青山,始终在这里,始终在生长,始终在积蓄力量,始终在等待真正的春天。”
林知微点点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雷声又起。
这一次,是真的春雷。
春天,真的要来了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青山在。
希望在。
路在。
人在。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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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三月的细雨
三月,细雨如丝。
新政的消息像春风一样传遍全国,各地反应不一——有的欢欣鼓舞,以为国家终于有救了;有的冷眼旁观,觉得又是朝廷的花样;有的暗中抵制,害怕自己的利益受损。
湘阴这样的小城,反应要慢一些,但也明显能感觉到变化。
官府贴出了告示,宣布要“遵旨兴学”,鼓励民间办学,甚至允诺给予一定补贴。周子安的启智小学和思源的求实学堂,第一次得到了官府的正式认可,虽然补贴少得可怜,但至少,不再是非法的、偷偷摸摸的存在了。
更让林知微意外的是,县衙派人来仁义书社考察,说书社“开启民智,符合新政精神”,要树为典型,还拨了十两银子作为奖励。林知微婉拒了银子,只请求官府允许书社扩大,增加藏书,方便更多人阅读。
来人答应了,还说要上报省里,争取更多的支持。
消息传开,街坊们都替林知微高兴。张婶说:“林掌柜,您这是苦尽甘来了!”李嫂说:“早就该这样!林掌柜做的是大好事!”王姨、赵姐也纷纷道贺。
林知微却没什么喜色。他想起沈墨信中的警告,想起谭嗣同的血,想起这大半年的经历——朝廷的认可,有时候不是护身符,反而是催命符。你越显眼,越被树为典型,就越容易成为靶子,越容易在风向转变时,第一个被牺牲。
这天下午,细雨绵绵,书社里没什么人。林知微正在整理新到的书籍——是周子安从省城带回来的,有严复译的《天演论》,有梁启超的《新民说》,还有一些新式教科书。
门被推开了,陈启文和郑明轩走了进来,两人都没打伞,头发、肩膀都被细雨打湿了。
“林掌柜,”陈启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坐下说。”林知微给他们倒上热茶。
陈启文喝了口茶,神色严肃:“官府来找我们了。”
林知微心里一紧:“什么事?”
“说我们的启明机械厂‘顺应新政,实业救国’,要树为典范,还要给我们贷款,让我们扩大生产。”陈启文说,“条件很优惠——年息只要五厘,分十年还清。”
“这是好事啊。”林知微说。
郑明轩推了推眼镜,苦笑:“表面是好事。可我们仔细看了条款,发现问题——贷款必须以厂子做抵押,而且官府要派‘督办’进驻,监督生产,审核账目。说白了,就是用我们的厂子,给他们的新政添光彩,还要把控制权抓在手里。”
林知微沉默了。他懂陈启文和郑明轩的顾虑——官府的“支持”,从来不是无偿的。给你贷款,给你荣誉,但也要你的控制权,要你成为他们新政的装饰品、政绩的垫脚石。一旦风向有变,或者他们需要牺牲什么来平衡利益,你这个“典范”就是最好的牺牲品。
“你们……怎么想的?”林知微问。
陈启文和郑明轩对视一眼。
“我们商量过了,”陈启文说,“不接受贷款,不接受‘督办’。厂子是我们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工人是我们一手培养的,技术是明轩从英国带回来的。我们要自己做主,按自己的节奏发展,哪怕慢一点,难一点,也不能把命脉交到别人手里。”
郑明轩补充道:“而且我们怀疑,官府突然这么‘热心’,不只是为了新政——很可能是看上了我们的技术,想借着‘督办’的名义,把技术拿走,交给官办企业。这种事,在汉口、上海,已经发生不少了。”
林知微点点头。他想起沈墨信中提到,李鸿章在和谈后,提出要“师夷长技”,要办“官督商办”企业,结果往往是官府占了大头,商人吃了大亏,技术被拿走,企业被搞垮。
“那你们准备怎么回复?”林知微问。
“婉拒。”陈启文说,“就说我们本小利微,不敢劳烦官府,愿意在新政指导下继续努力,但贷款和督办……实在不敢当。”
“可这样……会不会得罪官府?”林知微担忧。
“得罪也得得罪。”陈启文咬牙,“我们不能重蹈沈先生的覆辙——辛辛苦苦印书传道,最后成了朝廷追查的对象。我们要把根扎在自己手里,把本立在自己脚下,把希望握在自己心里。官府的支持,锦上添花可以,但要拿我们的根本去换……不行。”
林知微看着陈启文,看着这个曾经迷茫、如今坚定的青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敬佩,也有一种深深的共鸣。
是啊,根要扎在自己手里。
本要立在自己脚下。
希望要握在自己心里。
朝廷的新政也好,官府的支持也罢,都只是外界的风雨。青山依旧在,靠的不是风雨的眷顾,而是扎根大地的坚定,是挺立风雨的傲骨,是历经沧桑依然不摧的、顽强的生命力。
“我支持你们。”林知微最终说,“需要我做什么?”
陈启文笑了:“不需要您做什么。您能把书社办好,能把街坊们团结好,能把希望传递好,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我们这些做实业的,您这些开书社的,周先生这些办教育的,思源这些教孩子的……咱们各司其职,各尽本分,互相支持,互相照亮。千千万万个我们这样的人,就是新政能不能成功、国家能不能救赎的,最根本的力量。”
窗外,细雨依旧。
可在这间小小的书社里,在这三个普通人坦诚的交流里,有一种比新政诏书更实在、比官府支持更可靠、比任何宏大叙事更动人的力量在流动,在生长,在凝聚。
那力量叫:自立。
那力量叫:清醒。
那力量叫:青山依旧在,何须问前程。
那就继续吧。
在细雨中。
在清醒中。
在自立中。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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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四月的柳絮
四月,柳絮纷飞。
新政的推行并不顺利。虽然太后下了诏,虽然各地贴了告示,但真正落地的,少之又少。废科举?读书人反对——寒窗苦读几十年,你说废就废?兴学堂?地方官敷衍——没钱,没师资,怎么兴?练新军?朝廷没钱,地方更没钱。改官制?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阻力重重。
湘阴这样的小城,变化更是微乎其微。除了周子安和思源的学堂得到了官方认可,除了林知微的书社被树为典型,除了启明机械厂被“关注”了一下,其他一切如旧——百姓照样为生计发愁,官吏照样欺上瞒下,洋人照样耀武扬威,国家照样积贫积弱。
柳絮飞得烦人,白茫茫一片,像是这个时代迷茫的、无根的、飘忽不定的希望,看似漫天飞舞,实则落地成泥,什么也改变不了。
林知微却比以往更忙了。
书社的藏书增加到五百多册,来看书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只是街坊,还有城里的读书人,年轻学生,甚至有几个衙门里的小吏也偷偷来看新书。林知微来者不拒,只要愿意看,他就提供茶水,提供座位,偶尔还组织小型的读书会,讨论时事,交流思想。
这天,读书会来了个特殊的客人。
是个老者,穿着半旧的长衫,拄着拐杖,须发皆白,但眼神清亮。他安静地坐在角落,听几个年轻人争论“立宪”与“共和”哪个更适合中国。
年轻人争论得很激烈,引经据典,慷慨激昂。老者一直没说话,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偶尔摇摇头。
争论告一段落,一个年轻人注意到老者,上前行礼:“老先生,您觉得呢?立宪好,还是共和好?”
所有人都看向老者。
老者拄着拐杖站起来,缓缓道:“老朽不懂什么立宪、共和。老朽只懂一件事——不管是立宪还是共和,能让老百姓吃饱饭、穿暖衣、不受欺辱,就是好的;不能,就是空的。”
年轻人愣住了。
老者继续道:“老朽今年七十三了,经历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见过太平天国,见过洋务运动,见过戊戌变法,见过义和团,见过八国联军,如今又见新政。见的多了,就明白一个道理——朝廷变来变去,名目换來换去,可老百姓的日子,该苦还是苦,该难还是难。”
他顿了顿,看着这些年轻人:“你们读书,识字,懂道理,这是好事。但不要只在书里找道理,要到民间去看看,到田里去走走,到工厂里去问问。看看农民怎么种地,工人怎么做工,小贩怎么叫卖,孩子怎么读书。他们关心的,不是立宪还是共和,是今年的收成,是明天的饭食,是孩子的学费,是老人的药钱。”
“把这些最实在的问题解决了,立宪也好,共和也罢,自然水到渠成。解决不了,再好的制度,也只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
说完,老者拄着拐杖,慢慢走了。留下满屋子的年轻人,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林知微送老者到门口,深深鞠了一躬:“老先生教诲,字字珠玑。”
老者摆摆手:“谈不上教诲,一点老糊涂话罢了。林掌柜,你这书社办得好——不只让年轻人读书,还让他们看到书外的世界,听到民间的声音。这,才是真正的开民智。”
送走老者,林知微回到书社。年轻人还在讨论,但话题已经从“立宪还是共和”,转向了“怎么让农民增收”“怎么让工人有技能”“怎么让孩子有书读”。
柳絮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书页上,落在年轻人的肩头,落在昏黄的灯光里。可此刻,这些曾经烦人的柳絮,却像是一种启示,一种提醒——希望不能只飘在空中,要落到地上,要扎根泥土,要解决最实际的问题,要温暖最普通的人。
青山依旧在。
可青山不只是山,是山上的树,山下的田,田里的庄稼,庄稼旁的农舍,农舍里的人生。
新政可以变,制度可以改,口号可以换。
但青山依旧在。
百姓依旧在。
生活依旧在。
希望,也要依旧在——不在云端,在泥土;不在口号,在实干;不在朝廷的诏书里,在每一个普通人的手里,脚下,心里。
那就继续吧。
在柳絮纷飞中。
在清醒实干中。
在青山依旧中。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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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五月的麦浪
五月,麦浪金黄。
城外的麦田一片丰收景象,沉甸甸的麦穗在夏日的风里起伏,像是金色的海洋,翻滚着希望,也翻滚着农人一年的辛劳和期盼。
启明机械厂生产的改良犁,在这个春耕时节终于显示出了威力。用了改良犁的农户,犁地更深,更匀,麦子长得更好,收成比往年多了近两成。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前来订购改良犁的农户排起了队。
陈启文和郑明轩既喜又忧。喜的是产品得到了认可,忧的是产能跟不上——厂子小,工人少,设备简陋,一个月最多生产三十把犁,而订单已经排到了一百把以后。
“必须扩大生产。”陈启文对林知微说,“可扩大生产需要钱,需要地,需要人。钱我们可以想办法凑,地也好办——城东还有几处废弃的作坊可以租。难的是人——懂技术的工人太少了。”
林知微想了想:“可以从思源的学堂里再选几个孩子吗?”
“可以是可以,”郑明轩说,“但孩子学得慢,至少要培养半年才能上手。远水解不了近渴。”
三人正在发愁,周子安来了,还带着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四十来岁,穿着短褂,手上全是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人。
“林掌柜,陈先生,郑先生,”周子安介绍道,“这位是朱师傅,原在汉阳铁厂做技工,手艺极好。因为不满洋监工的欺压,辞工回乡。我听说他在找活干,就带他来见见你们。”
朱师傅有些拘谨地拱拱手:“几位老板好。我在汉阳铁厂干了十五年,车、钳、铣、刨都会点,机械制图也懂一些。听说贵厂生产改良农具,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想……能不能来试试?”
陈启文和郑明轩眼睛都亮了。汉阳铁厂是洋务运动时期创办的大厂,能在那干十五年,绝对是技术骨干。
“朱师傅,”郑明轩急切地问,“您懂蒸汽机吗?”
朱师傅点点头:“懂。汉阳铁厂有蒸汽机,我负责维护过。”
“那内燃机呢?”
“见过,没亲手修过,但原理懂。”
郑明轩激动地看向陈启文:“陈兄,这是人才啊!”
陈启文也激动,但更谨慎:“朱师傅,您想要多少工钱?”
朱师傅搓搓手:“我在汉阳铁厂,月薪八两银子。回乡后,家里有老有小,只要不低于六两,我就干。”
六两银子,在湘阴绝对是高薪。但陈启文毫不犹豫:“我们给七两!只要您能帮我们把产量提上去,把质量把好关,以后还可以再加!”
朱师傅愣住了,眼圈忽然红了:“陈老板,郑老板,林掌柜……我……我谢谢你们!在汉阳铁厂,洋人当监工,根本不把咱们华人当人看。我辞工回乡,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没想到……在咱们湘阴,还能遇到你们这样的老板,这样的厂子!我……我一定好好干!”
就这样,启明机械厂迎来了第一个真正的技术骨干。
朱师傅果然名不虚传。他来了之后,重新设计了生产流程,改进了几处工具,培训了工人,一个月后,产量从三十把提高到五十把,质量也更稳定。
更重要的是,他带来了新的想法。
“陈老板,郑老板,”一天下班后,朱师傅找到陈启文和郑明轩,“我看咱们这改良犁卖得好,但光靠人力、畜力,终究有限。我在汉阳铁厂时,见过洋人用小型蒸汽机带动脱粒机、抽水机,效率是人工的几十倍。咱们……能不能也试试?”
陈启文和郑明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火花。
小型蒸汽机!
如果真能造出来,带动脱粒机、抽水机,甚至带动纺织机,那将是真正的革命——不仅是农具的改良,是生产力的飞跃,是这个农业国家向工业国家迈进的关键一步!
“需要多少钱?”陈启文问。
朱师傅算了算:“买现成的蒸汽机太贵,要上千两。但如果我们自己造,只要买些关键部件,其他自己加工,大概……三百两够了。”
三百两。对现在的启明机械厂来说,是一笔巨款。
“干!”陈启文一拍桌子,“钱我想办法!朱师傅,您放手去做!”
消息传到林知微耳中,他既兴奋又担忧。兴奋的是,厂子要迈出关键一步了;担忧的是,三百两银子,陈启文去哪里弄?
第二天,陈启文来找他,开门见山:“林掌柜,我想借钱。”
“多少?”
“二百两。我自己能凑一百两,还差二百两。”
林知微沉默了。他的杂货铺,一年的利润也就几十两。二百两,是他全部积蓄,是这个家的保命钱。
“林掌柜,我知道这很为难,”陈启文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我们能造出蒸汽机,带动脱粒机、抽水机,那就不只是卖农具了,是真正改变农业生产方式,是给这个国家装上一台发动机!这意义……太大了。”
林知微看着陈启文,看着这个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的青年,想起了谭嗣同,想起了沈墨,想起了所有在这个黑暗时代依然寻找光明、创造希望的人。
他们都在赌。
用生命赌,用理想赌,用一切赌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未来。
现在,轮到陈启文赌了。
用他的厂子,他的积蓄,他的未来,赌一台蒸汽机,赌一个可能改变这个国家命运的契机。
“我借。”林知微最终说,“但有个条件——这二百两,算我入股。不要利息,但厂子以后盈利了,我要一成的分红。这一成红利,我不自己用,全部捐给思源的学堂、周先生的书院、还有街坊们的合作社。”
陈启文愣住了,然后,深深鞠了一躬,眼泪掉下来。
“林掌柜,谢谢……谢谢您!”
“不用谢。”林知微扶起他,“这不是借钱,是投资——投资希望,投资未来,投资这个国家真正站起来的那一天。”
窗外,麦浪金黄。
风吹过,麦穗低垂,像是在向这片土地鞠躬,向这些在艰难时世中依然创造、依然突破、依然向着工业文明艰难迈进的普通人,致以它们沉默的、丰硕的敬意。
青山依旧在。
可青山不只是山,是山上长出的新芽,是山下建起的工厂,是工厂里轰鸣的机器,是机器带动的希望,是希望点燃的未来。
那就继续吧。
在麦浪中。
在突破中。
在希望中。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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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六月的蝉鸣(又)
六月,蝉鸣震耳。
启明机械厂的小型蒸汽机研制进入了关键阶段。朱师傅带着工人们日夜赶工,车间里炉火通红,铁锤叮当,汗水在盛夏的高温里蒸发成白雾,混合着煤烟和铁锈的味道,有一种工业时代特有的、粗粝而充满力量的气息。
陈启文几乎住在了厂里,郑明轩也放下了所有事务,全身心投入。林知微每天都会去一趟,送些茶水饭菜,看看进度。思源放了暑假,也带着学堂的几个大孩子来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零活。
所有人都知道,这台蒸汽机意味着什么。
它不只是一台机器。
是湘阴这个小城,第一次尝试制造现代动力机械。
是这个农业国家,向工业文明迈出的、微小却坚实的一步。
是这个民族,在经历无数屈辱和失败后,依然不放弃自强、不放弃追赶、不放弃希望的、最具体的证明。
六月初八,第一台蒸汽机组装完成。
车间里挤满了人——不只是工人,还有闻讯赶来的街坊、农户、甚至几个衙门里好奇的小吏。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台黑乎乎、铁疙瘩一样的机器。
朱师傅检查了最后一遍,擦了擦汗,看向陈启文。
陈启文点点头:“点火。”
炉膛里塞进煤块,点燃。火苗腾起,热量开始传递。锅炉里的水渐渐升温,压力表指针缓慢上升。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蒸汽压力达到工作值。
朱师傅深吸一口气,扳动了阀门。
“嗤——”蒸汽喷出的声音尖锐刺耳。
连杆开始运动。
飞轮开始转动。
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成了!”有人喊。
“真的成了!”更多人喊。
车间里爆发出欢呼声。工人们拥抱在一起,街坊们鼓掌叫好,农户们瞪大了眼睛——他们没见过这东西,但本能地感觉到,这东西能改变他们的生活。
陈启文看着那台运转的蒸汽机,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想起了在汉口洋行受过的白眼,想起了回乡时的迷茫,想起了办厂时的艰难,想起了林知微的信任,想起了朱师傅的技术,想起了所有支持他、帮助他、相信他的人。
这台机器,不只是铁和火的产物。
是信任的产物,是希望的产物,是这个民族在绝境中依然不灭的、顽强生命力的产物。
郑明轩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声音哽咽:“陈兄,我们……做到了。”
“是啊,”陈启文抹了把脸,“做到了。”
林知微站在人群外,看着那台轰鸣的机器,看着欢呼的人群,看着陈启文脸上的泪水和笑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他想起了去年此时,京城沦陷,朝廷西逃,天下大乱,人心惶惶。那时的湘阴,死寂,绝望,看不到一点光亮。
一年过去了。
国家还是那个国家,屈辱,贫弱。
可湘阴变了。
这条街变了。
这些人变了。
希望,从虚渺的口号,变成了实在的机器;从飘忽的柳絮,变成了轰鸣的动力;从书本上的理想,变成了车间里的现实。
青山依旧在。
可青山不只是山,是山脚下建起的工厂,是工厂里轰鸣的机器,是机器带动的希望,是希望照亮的前路,是前路上坚定前行的人。
“爹。”思源走到他身边,眼睛亮得像星星,“这就是……工业的力量?”
林知微点点头:“对,工业的力量。也是……人的力量。”
“人的力量?”
“嗯。”林知微看着儿子,“机器是人造的,厂子是人建的,希望是人传的。只要人心不灭,精神不垮,希望不熄,这个民族就能造出机器,建起工厂,改变命运,走向强大。”
思源似懂非懂,但用力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办学堂,教更多的孩子识字、学技术。等他们长大了,也能造机器,建工厂,让这个国家……真正强起来。”
林知微摸摸儿子的头,笑了。
蝉鸣依旧震耳。
可此刻,这蝉鸣不再只是夏日的烦躁,更像是一种伴奏,一种见证,见证着这个古老的国家,在这个燥热的夏日,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城,向着工业文明,向着现代化,向着自强复兴,迈出了微小却坚实的一步。
虽然只是一步。
虽然还很弱小。
虽然前路依然漫长艰难。
但至少,这一步,迈出去了。
那就继续走吧。
在蝉鸣中。
在轰鸣中。
在希望中。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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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青山依旧在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