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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姨娘
文/刘鹏
在我们老家，妈妈的姐妹都叫做姨姨，爸爸的姐妹都叫做姑姑，长一个辈分的，那就是姨奶、姑奶，姨娘这个称谓是个什么亲属？时至今日我都没有搞清楚。
我小时候她已经老了，她是我们家邻居。在小山村，近邻胜过远亲，两家关系和睦，多有交集。她喜欢小孩，对我更是亲昵，或许是和我妈妈以姐妹论辈不合适，长个一辈分呢！又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姨娘”这个称谓是她独创的，孩子照做了，父母也就承认了。老姨娘的身份存在于我的童年，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老姨娘的名字我是记忆深刻的，很好听，富有诗意。小时候我经常写，她是文盲，每当村里发放救济粮、扶贫衣，她都拉着我去代她签名，“梅冬香”三个字我写的相当熟练。在村里大部分人背地里喊她“马墩儿”，这是轻视甚至带有污蔑的叫法。在农村半截子树墩刨平制作的简易板凳就叫做马墩儿，这和她个子矮有关系，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家道败落，命运多舛，身边无儿无女。大部分人用的着她帮忙的时候，都唤作她姨娘，意思是我家孩子的姨娘，背地里则叫她马墩儿。人性的恶在弱者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
在西海固的农村，贫穷是标配，但老姨娘的家是贫穷中的天花板。三间土坯房建在坡崖下，坍塌的半截子土墙上倒骑着蒿草捆，豁口处搭一桁木就是大门。“马瘦瘠梁高，人穷志气短”，小山村也是个大世界，在一天天的日子里，尽管老姨娘和老伴郭老汉人畜无害，与人不争，也免不了遭人奚落，使坏，其实她活的越可怜，别人越有存在感。这也许是她们喜欢小孩的原因之一，纯真和无邪能给窒息的生活带来舒缓。
因为老姨娘夫妇对小孩子很是热情、友好，一帮小朋友经常结伴去她们家里玩。我小时候是比较调皮的，但她家里实在没有捣蛋的玩物。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大雪天坐在她家的火炕上打扑克牌。窗外雪花飘飘，村巷皑皑雪白，家家户户的屋顶冒着缕缕青烟，天空是烟的海洋，所有青烟都流向一个方向。不用多想，火炕一定是最舒服的地方，温暖从这里溢出，坐在火炕上，肆意开怀，老两口还会争着抢着给我们讲稀奇古怪的故事；郭老汉讲得最多的就是他年轻时下陕西当麦客的历史，那是他一生中最出彩的经历。在他们那个年代，麦黄时节，秦陇地区的青壮年赴关中平原当麦客是一种社会浪潮，郭老汉曾经就是其中一员。我多次发现，每提到陕西这个字眼，老姨娘总会用手摸摸眼窝，看上去是擦眼泪，实际是个习惯动作，柳树皮一样的面庞没了表情似乎能挤出苦汁来，不免让人看着心酸。
后来我知道了；老姨娘是郭老汉下陕西当麦客时带回来的女人，而且郭老汉是她的第三个男人。据说老姨娘原本是甘肃人，小时候被父母卖给大户人家当童养媳，不堪折磨，长大后逃回了家，可是父母已相继离世，一个哥哥参军后杳无音讯，亲叔叔为了霸占她家的房屋、田产，做主把她嫁到了很远的陕西，在陕西婆家日子过的依旧糟糕。郭老汉下陕西当麦客时与她相识。
郭老汉是我们村人，十多岁父母双亡，他四处流浪乞讨为生，还在崆峒山当过几年道童，成年后四处打短工、当麦客。因为两人有相似的悲惨经历，彼此产生情愫，老姨娘于是从婆家再次逃了出来，随郭老汉四处奔波，几年后她们有了孩子就回到了村庄。
可郭老汉家的祖屋早已坍塌，户籍已被消除，村里不分给他们田地。但对苦命鸳鸯而言，只要日子有了奔头，人定胜天。他们开始开荒扒地，打土坯建房，在郭老汉家的老宅基地上逐渐有了家的雏形。
贫穷终究压不折人的脊梁，就像风雪盖不住梅花的香气。日子一天天过，她们的儿子喜生渐渐长大成人，他们从小两口到老两口，用半个世纪的时间终于爬到了地狱的井口。可是苦难专挑苦命人、厄运只找可怜身，喜生外出打工，出车祸意外离世，命运的黑手又把他们拽进了深渊。
东边的日头落西山，一天又一天，日子还在向前，岁月不饶人，他们老了，少了用生命和命运继续抗争的力量。喜欢小孩子，是在生命的后半程用尽全力和天使对话。
小时候去老姨娘家里玩，感受不到任何压力和不悦，有的只是热情的招待和开怀的快乐，没有拘束和难为情的交往自然是欢愉的、难忘的、珍贵的。郭老汉会漏出仅剩的几颗牙齿，眼角柳树皮一样的皱纹向上翘起，老姨娘踮着小脚一会拿吃的一会递水喝。那时我并不能共情他们的苦难，但我们彼此交换快乐，老老少少夸时代的友情是纯真的，是有价值的。
老姨娘是先郭老汉一步往生极乐世界地！
那是在秋季，十分清爽的一天，天高云淡，微风徐徐。我们放学的路上，老远就听到唢呐声，知道是村里又死人了，回到家妈妈告诉我老姨娘去世了，是在给别人帮工的过程中猛然离世，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我突然感到一种来也欢乐去也匆匆的感觉，因为无论她的一生有多少悲惨故事，对我来讲那只是传说，我和她共同的记忆只有欢乐。
殁的顺遂其实就是死的痛苦，活的圆满。
老姨娘去世，郭老汉并没有十分悲伤，面对来吊唁的村民，他还会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眼角柳树皮一样的皱纹向上翘起，以示感谢。村民很是不解，办完丧事，七七四十九天后的一个晚上，郭老汉把自己吊在了自家的房梁上，脚底下一张白纸上画着一口棺材和一个坟堆，上面留有一沓钱。乡亲们知道，这是给他置办棺材和起坟的费用，乡亲们把他和老姨娘葬在了一起。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那时候贫穷和落后就是山村的特色，大山困住了脚步，也禁锢着灵魂，对村民而言，老姨娘两口子，名不正言不顺更是个外来户，“外来的阴阳喝不到庙里的粥，服不了山里的鬼”，马墩儿这个侮辱性的称呼，只是人性的恶在语言中的流露。
众生自有众生相，老姨娘夫妇的一生在苦难的泥沼中顽强的活着，不怨天，不怨地，不由人。有着胜天半子的豪情和勇气，但在人生的后半程，喜生的去世终究打翻了棋盘，压垮了生命的弹性，他们的一生活成了命运的牺牲品。
作者简介：
刘鹏，男，汉族，1987年生，宁夏吴忠市红寺堡区人，个体经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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