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感怀
白帝城头的银杏叶黄了,四周的山上一簇一簇的鲜艳的野菊花开得正旺。我恍然觉得,历史并非全然是身后事,它正借着这具体的、触手可得的事儿,在现实上演着。
江风从瞿塘峡那道窄门里挤过来,吹在脸上冷冷的感觉。古人说这里“西南四道之咽喉,吴楚万里之襟带”,这风里,便像是裹挟着巴蜀的雾气、荆楚的烟云,还有千百年来舟子骚人的叹息与吟哦,一股脑儿扑在你身上。视线追着风去的方向,那曾被滟滪堆劈开、又被岁月抚平的江心,此刻只有一江清水无言地流着。李白那“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轻舟,杜甫笔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沉郁,都在这片沉静的水流里,溶解得不见一丝痕迹。
上得城来,倚着不知那个年代的城墙垛口,风立刻灌满了衣袖。放眼望去,天地陡然开阔。瞿塘峡的江水,便在不远处挤成一道狂怒的绿玉。那“夔门天下雄”的夔门,此刻正沉默地对峙着,赤甲山赫赫如焰,白盐山皑皑似雪,像是两位被时光点化成石的古神,用身躯死死扼住这条大江的咽喉。这位置真真是险要!“控带二川,限隔五溪”,古人说得一点不错。从公孙述当年选中此地筑城,看中它“白龙出井”的祥瑞,到刘备兵败夷陵,退守于此,将一腔未竟的霸业与满腹的悔恨托付给丞相,这白帝城,何尝不一直是英雄们退守的最后一隅,寄托着绝地重生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只是那希望,常常像这峡口的云雾,看着厚实,风一吹,便散了。只剩这城,这山,这亘古不变的江声,成了历史的注脚。
城头的风里,仿佛还夹杂着另一种更为古老的、带些惊惶的调子。仿佛听到了那船工的号子,混着江水的咆哮。我闭上眼睛,耳边便幽幽地响起那古乐府里的句子:“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流”的古谣,眼前便浮现出那早已消失的巨石——滟滪堆。古书说它“高数十丈,水落则现,水涨则没”,像个变幻莫测的江中巨兽。船行至此,人心便提到了嗓子眼。老船工的眼,要像鹰隼一样,死死盯着那露出水面的一丁点儿黑影,是如马,如牛,还是如龟如鳖?那不仅是对水文的谙熟,更是对天地神灵的一种卑微的、用生命做赌注的揣度。一道石头,竟成了一部念诵千年的生存口诀,成了入蜀出川的一道森严的、天然的“门禁”。而现在,那道“门禁”没有了。一九五九年冬天那几声沉闷的巨响,让那“独异的峡江风景”彻底沉入了江底。炸毁它,是为了“通途”,为了“安全”。站在今天的角度看,这自然是无可厚非的功绩。江面宽阔了,航标灯明亮了,巨轮安稳地驶过昔日鬼门关。可不知怎的,我心里却生出一阵空旷的怅惘。那个让李白、杜甫、刘禹锡们心惊又诗情勃发的庞然大物,那个让无数舟子渔夫敬畏如神的江心坐标,就此永远地、静默地躺在了几十米深的江水里。险,被抹平了;诗,似乎也失去了它赖以攀附的那块最坚硬的骨头。进步的逻辑,与审美的、历史的逻辑,在此处打了一个无声的、有些残忍的结。那被炸毁的巨石,若还在,该在这秋水下落出怎样嶙峋的脊背?它不在了,危险与敬畏便一同让位给畅通与平视。这究竟是得,还是失?没有答案。
江面上,一艘庞大的现代游轮正平稳地驶过那片传说的水域,甲板上彩色的衣衫点点。他们用镜头对准夔门,收获明信片般的风景;而我,和那些早已湮没无闻的古人一样,用皮肤感受着这带着水汽与寒意的风,用眼睛阅读这山壁上每一道由时间与水刃刻下的褶皱。两种“看见”,并行不悖,构成了“当下”复杂的心理符号。
夕阳开始西斜了,城廓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缓缓爬过庭院,爬过碑林,最终要将一切吞没。这昼夜的交替,这寒暑的轮回,是季节写给大地上最古老、也最不容置疑的律法。任你公孙述称帝,刘备托孤,任你诗篇传唱千年,工程改变山河,在这律法面前,都只是须臾一瞬。秋日之后便是寒冬,而寒冬尽头,又有新春。这无情的轮回里,却蕴藏着最大的安慰。
最后一抹余晖,正正地照在那块镌刻着“奉节”由来的石碑上,“临大节而不可夺”几个字,此刻竟有些灼灼的光华。这“节”,是气节,是关节,不也正是这岁时之“节”么?历史在书页中定格,而季节,却以它循环不息的笔触,将一切感怀、一切兴替,都写在这流动的、呼吸着的当下。江水永在流,秋叶年复一年地黄,这便是不朽的正文。而我们的来去与悲欢,连同这座城经历过的所有惊涛骇浪,都不过是这浩荡正文边上,一行细小的、温柔的注脚。
散落在满山满城的诗,便愈发显得珍贵了。这里被称作“诗城”,实在是实至名归。从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到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诗,是这座石头城的另一重魂魄。刘备的江山社稷,早已烟消云散;公孙述的“白帝”名号,也只剩一个苍白的传说。唯有那些诗句,那些在漂泊、贬谪、行旅中迸发出的光华,却像夔门石壁上倔强的藤蔓,死死地抓住了时间的缝隙,一代代地绿了下来。他们咏叹这里的江,这里的山,这里的猿声与秋色。他们的感慨与我的感怀,隔着浩浩的江水与千年的光阴,竟在此刻的城头,奇异地相遇、共鸣了。历史的面目终究模糊,而诗情,却成了最清晰的传承。夕阳西下,给整座白帝城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该下山了。回望那飞檐斗拱的庙宇亭台,在暮色里渐渐凝成一幅剪影。我忽然想起奉节县名的由来:“临大节而不可夺,故云奉节”。好一个“奉节”!这是对那位鞠躬尽瘁的丞相最高的礼赞,又何尝不是对这片土地命运最贴切的概括?它奉持的,是地理的险节,是历史的关节,更是文化的气节。所谓“诗城”,原来不只是刻在碑上、印在书里的字句,更是在这样一个具体的日子后,当你面对着这同一座山、同一条江时,心头自然而然涌起的那股苍茫的、难以名状的情绪。这便是了,这便是古人与今人,在同一个季节节点上,隔着时空完成的一次无声的唱和。
江水依旧东流,不舍昼夜。它带走了滟滪堆的狰狞,带走了战船的烽烟,带走了诗人的背影,却将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沉淀在这两岸的青山与这孤城的基石之中。那是一种混合着险峻、悲壮、诗性与坚韧的独特气息。当我转身,将这古城与夔门留在身后时,我知道,我带走的,是一怀被江风吹得凉透了的、沉甸甸的感念。这感念,关乎时间,关乎消逝,也关乎那在消逝中,愈加清晰起来的、永恒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