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在国境线的大青树下
——纪念中缅勘界作战65周年
作者 缪莘和
2025年6月,我在“和平树下”新媒体平台看到了作者张兵同志撰写的文章《热带雨林的铭记》。文中讲述了1960年11月至1961年2月那场鲜为人知的“中缅勘界作战”,介绍了这场战争的来龙去脉:
"1941年线"是国民政府和缅甸联邦政府在南京签订的条约。1956年中缅两国总理商定中缅两国国界,发表了联合公报:中国军队撤出中缅"1941年线"以西地区,缅甸军队撤出片马、古浪、岗房三个地区。
1960年1月28日,中缅政府签订《中华人民共和国与缅甸边界的协定》,同年10月又签订《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缅甸联邦边界条约》,根据条约规定,中缅成立中缅边界联合委员会,组织中缅边界勘察队,完成中缅边界勘察和竖立界桩任务。1960年9月,中缅双方就如何安全完成勘界立桩任务进行了协商,会议达成共识:长期盘踞在缅境一侧的数千名国民党军残部,长期在金三角地区种植贩卖鸦片,征粮征税,敲诈勒索缅甸群众。还常常窜扰边境地区,危害两国人民的安全,是双方共同敌人,如中国军队不出国作战消灭残匪,双方上界勘界竖桩在工作安全没有保障,也是对缅方勤察人员负责。
经过六天的谈判,双方终于在以下问题达成协议:中国人民解放军出国作战,消灭国民党军残部后,部队立即撤回。
协议签订后,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迅速出击,速战速决地彻底消灭了缅方一侧的残匪据点。我军英勇顽强,打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歼灭战,歼灭、俘虏一大批国民党残军,缴获一批美式轻重武器弹药和其他物资。
第一次见到披露这场战争的文章,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尘封已久的往事,将我拉回到65年前,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夜。那时我们随军踏过泥泞雨林,穿行于蚂蟥毒蚁肆虐,毒虫盘踞的山谷,每一步都非常艰难,衣服早已经被汗水浸透,有的同志脚上流淌着被蚂蟥叮咬过后留下血痕。国境线上的大青树下,曾是我们为作战部队和边疆父老乡亲演出的舞台,也是那些年轻战士们写下家书、仰望星空的地方。如今树影婆娑的大青树仍然屹立在国境线上,那里仍回荡着战士们出征前的铿锵誓言,飘荡着我们慰问演出时的动人旋律。
65载春秋流转,硝烟早已散尽,但那飘过界河和界山的风记得,各族人民繁衍生息的边疆大地记得,那些为边疆和平安宁铺路的无名英魂,也会记得我那如同花季的军旅少女时光。
得知部队要出国执行“勘界作战”任务,昆明军区文工团非常重视, 积极向军区党委请示,要求赴前线慰问演出。1960年11月,军区批准了文工团赴边境一线慰问演出的请求。团党委决定,由话剧团张弓团长带队,成员主要由话剧团和杂技团学员组成,还有几名教员和一名年轻的歌唱演员,组成一个20多人的战地文艺服务慰问队。赴云南西双版纳和思茅地区,慰问“勘界作战”部队。
少时的作者(后)与两名战友
那时我们都还是入伍才一年多的学员。学员中年龄最大的十六七岁,最小的仅八九岁,就是这样一群稚气未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娃娃兵,在懵懵懂懂之中走上了遥远的祖国边疆,走向了险象环生的战场。
11月底,我们从昆明出发,坐上装有道具和背包的解放牌大卡车上,一路南行向边疆开进,10多年没有离开过的美丽的故乡春城,看着那秀美的西山,烟波浩渺的滇池渐渐地被我们甩到了身后,我们心里多少有些难舍的感觉,有的小兵还悄悄地抹起了眼泪。毕竟,这是我们第—次出远门。
孩子就是孩子,不一会儿,我们对映入眼帘的景色吸引住了,那清流涌动的河畔,被翠竹和鲜花掩映的村寨,和在高山密林之间,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山里人家。所有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就是神话的仙界。
三天后到达思茅,再往前走就是西双版纳了。听到西双版纳这个名字,我们就觉得仿佛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之前那些老师和家长们在我们脑子里灌输的热带雨林、秀美傣寨、孔雀大象、可爱的小弥猴,还有香蕉菠萝不断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努力在大脑中想象着它们的样子,心里充满期待。
我们坐在车上,清晨大雾弥漫,雾气一团团地飘进车厢,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雾幕下隐隐约约的,一团团被藤蔓和寄生兰花缠住的绿色丛林,丛林中除了小鸟的叫声,还有一种浑厚有力的吼叫声,老师和其他同学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在叫,我想这应该是我在圆通山动物园见过的大象的声音。
卡车行驶在云海中,时而盘山而上,时而又旋转而下。直到中午时分,云雾完全散去,明媚的阳光让我们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高大挺拔的椰子树和热带棕榈,清清的澜沧江水,被鲜花和果树环抱的村寨,还有到江边担水浣衣的傣族姑娘,他们苗条秀美的身段,不亚于我们舞蹈队的学员。
汽车开到澜沧江边,直接驶上了停靠在江边的大木板船上,由摆渡人拉着一根钢绳将我们连车带人,一起渡过江去,这种奇特的过江方式让我们既好奇又新鲜。
渡过澜沧江后,到达了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首府——景洪。当我们听说部队已出国境,勘界警卫的战斗已打响,个个心急如焚,催促司机马不停蹄地追赶着部队。
卡车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颠簸而行,向前线指挥部所在地勐海开进。
到了著名的普洱茶乡勐海,越往南走,山越 高。过了勐海的勐混就没有路了,只有当年马帮走过的羊肠小道,我们背着背包,还有装着干粮,预防疟疾药品“奎宁”的军用帆布挂包等行军装具,踏上了走向战场的道路。
我们在几名全副武装的边防战士的带领下,在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中穿行,他们一手挥舞着长长的砍刀为我们开路,一面手持钢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只要听到枪声就立即让我们就地隐蔽,到了晚上就在帐篷里打开背包宿营。
就这样我们紧跟着作战部队,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饿了吃干粮,渴了喝山泉,山间路边的橄榄、酸角、多衣等野果成了我们这群馋嘴丫头取之不尽的零食。
出国作战部队非常辛苦,部队之前没有山岳丛林战的经验吃亏不少,每打一仗部队都要认真总结经验。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所有参战官兵都炼成了丛林猛虎。战士们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在茫茫丛林中穿插奔袭敌营,强攻敌人固守的据点。分散隐藏于山林和山崖险峰之中的一股股顽匪被消灭,一个个残匪盘踞的村寨获得解放。
战斗结束或部队休整时,我们见缝插针,抓紧采访作战部队英雄事迹,把收集到的素材现编现演,让战士们在战场上的英雄事迹,成为激励他们继续战斗的精神动力,每一位队员都希望把十八般武艺展现出来。歌唱演员张端凝,每一场演出都要演唱不会少于十首歌。就这样她还不停地问:“还喜欢哪支歌?”战士点哪支歌,她就唱哪支歌;杂技团的宋春教员,干脆脱去演出上衣,像健美运动员一样秀他结实的肌肉。他那一块块健壮的胸肌,如同一坨坨坚硬的铁疙瘩,赢得战士们一阵阵欢呼,热烈的掌声此起彼伏。
兵演兵,兵学兵,战场和舞台紧密结合,把作战部队和战地文艺小分队的战友情谊紧紧连在一起。
战士们热泪盈眶,握着我们的手不停地说,感谢军区首长,感谢文工团战友,感谢祖国亲人!那么小的弟弟妹妹都到国外战地来慰问演出,太让我们感动了!
我们也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我们被战士们不畏艰苦和不怕牺牲的勇敢精神所感动,更被他们大无畏的英雄主义和革命的乐观主义所震撼!
到野战医院慰问,我们在演出之余,主动帮着医务人员喂水喂饭,清洗绷带。那些躺在行军床上的伤员行动不便,我们就到病床前为他们唱歌跳舞说快板。
一天,几个战士抬着用藤条编织的担架送来一 炸断腿的伤员,鲜血一滴一滴地从藤条缝隙中流下来,让我们看着心疼得流泪。
一次,一名战士用背包带把一名牺牲的战友捆在自己背上送到医院。待他赶到医院,医护人员帮助解开背包带时,这名战士累得瘫倒在地上,他双肩上被背包带勒出了两道深深的紫黑色血印。
当时的医疗条件很简陋,所谓的野医院也就是在森林中搭几顶大帐篷,由医生紧急处理包扎伤口。轻伤住院养伤,重伤转运国内治疗。
离医院不远的山丘上,是一座座新垒起来的土坟,里面埋葬着牺牲的烈士。每座土坟前,插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烈士的名字和简历。我们在草丛中采集了一束束野花,敬献在那些堆上湿润的新土的坟包前,忍不住失声痛哭。这些烈士太年轻,都是才20岁左右的小伙子呀。山风吹过,我们的哭声与呼啸的山风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悲戚和伤感。
在实地勘界过程中,每天都在行军,每天都有战斗,我们也不知道是行走在国内还是在国外。
一次,我们在一处废弃的傣寨宿营,那里只有两幢竹楼。男女队员分别各住一幢。我们在竹楼上层打地铺,被我军俘虏的部分蒋将军官兵就住下层。
寂静的深夜里,俘虏们的咳嗽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如此近距离地和“敌人”睡在一幢楼内,多少还是有点紧张害怕。到了下半夜,我刚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听到一声:“报告大军,我要解手”。我一下子被惊醒,本能地伸头朝四周望了望,听到哨兵回应“去”之后,又才把头缩进军被里继续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们宿营的地方飘起了热带雨林特有的雾雨,地上湿漉漉的,树叶上也挂了许多晶莹的水珠。
炊事班送来了早点,我们每个人捧着带露水的芭蕉叶充当餐具,一人一勺糯米饭,还有一小块红糖。
俘虏们和我们吃得一模一样,但他们似乎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吃饭了,狼吞虎咽的三下两下就把糯米饭吞了下去,然后又跟炊事员讨要第二份。气得河南籍炊事班长直骂:“娘哩,饿死鬼托生哩!”
一旁端枪站岗的战士,看着这一情形,也忍不住笑了,当他把目光投向我们时,我们感觉他的目光中充满的兄长对弟妹的关怀和爱怜,看着他的军衣全都被雾雨湿透,我们心里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个个眼睛里都是湿漉漉的,有敬畏,有感激,有对亲人的爱。直到今天,我还想说谢谢我的士兵大哥,有你们才有岁月静好。
在边境大勐龙营地,我们为缅甸政府军官兵举行了一场慰问演出。
那天中午时分,缅甸的军人穿着花色笼基(筒裙),三三两两地从密林中走来。有的手上还拿着饼干筒,边走边有节奏地拍打着。
30多人到齐后就地围坐看我们表演。我们每演完一个节目,他们高兴地喝彩叫好!演出结束谢幕时,那几个抱着饼干筒的缅军站起身,把带来的饼干送给我们的小演员。
离开西双版纳边境,我们又来到了阿佤山深处的西盟。
路边裸露的红土地上,衣衫褴褛的佤族老乡,有的身披黑漆漆的线毯,有的裹着破烂的蓑衣,蹲坐在山坡上晒太阳,从他们的装束来看,他们的日子只能用“相当的贫困,相当的苦”来形容。
看到大卡车开进山寨,佤族老乡男女老少一溜烟地从山坡上跑下来,把大卡车团团围住,惊奇地看着这个庞然大物。“哦,这个就是大军的‘铁马’它不吃草吗?”,“它不吃草,它喝水,我见大军喂水给它了,它还扑哧、扑哧地吐热气。”“我想摸它,又怕它咬啰。”人们议论着,想伸手去摸卡车又不敢去摸。”后来几个年轻人试着摸摸,见“铁马”不咬人就高兴得使劲摸着喊“不咬人,不咬人”,随后所有老乡都去摸,直到演出开始,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大卡车。
当民族干事把这一切翻译给我们的时候,我们也跟着开心地笑起来。
我们的演出让从未出过大山佤族老乡们大开了眼界,在演出过程中,人群不时发出“哦、哦、哦”的惊叹声。翻跟斗、下腰、劈叉、杂耍、柔术。一个个高难动作,让佤族老乡们,目不转睛、惊奇万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尖叫着喝彩助兴。
演出结束,山寨的佤族头人走上来认真地问我们:“是真人吗?”,他还伸手摸摸表演杂技的甘海珠、何菊花两位8岁的小演员,然后牵着他们走到人群中,高声地喊:“这是真人,是真人,是真正的小大军”。老乡又团团围住两个小演员,用我们听不懂的佤语称赞:“猛、猛、喜得猛!”(好,非常好!)。头人操着生硬的汉语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神仙下凡的演出,也是第一次看到汽车进山寨。汽车的眼睛(车灯)又大又亮……”
山寨沸腾了,佤族父老乡亲们陶醉了。“猛、猛、喜得猛!”(好,非常好!)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路浪,在阿佤山的群峰间萦绕、回荡山寨沸腾了,佤族老乡们陶醉了。
很多年以后,我听边疆来的同志讲,阿佤老乡到现在都没有忘记那次演出,当年观看我们演出的老人虽已作古,但昆明军区在佤山演出的故事还在流传。听到这些,我们心中充满了自豪和欣慰。
短短两个月的慰问演出,让我这个参军不到两年的小女兵,读懂了军人的使命,明白了一名军队文艺工作者的价值和光荣,同时也在战火中完成了从少女到战士的蜕变。
65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已经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当年的战友都相继离开了文工团,那位在热带雨林中同我一起抬伤员的高明哥哥,如今已是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饰演孔繁生);还有带领我们到山间小溪边,为负伤战士洗衣服的程佳光姐姐,也成了颇有名气的导演。虽然我们都被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岗位上从事不同的工作,但我们的记忆之中都留存着那次中缅勘界战斗的记忆,这是那个时代在我们身上烙下的光荣印记。
时光已经远去,昨天已经成为往事,我告诉今天,告诉未来。在当年的那次勘界作战中,八十名指战员用生命换来了勘界任务的顺利完成,换来了边疆的稳定和安宁,烈士们倒下去的是热血奔涌的身躯,扛起来的是共和国的江山稳固的基石。永远缅怀在中缅勘界剿匪战斗中英勇牺牲,长眠在边疆热土英烈们!
(此稿由国防战士段金华编辑整理)
202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