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母亲的神奇
作者:朱长喜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三年似乎很遥远,在时光的风烟里,母亲的呼唤渐至缥缈,我失去母亲的痛苦几近麻木。三年又像是昨天,母亲的往事越发清晰,我对母亲的思念,像笼罩母亲身影的雾霭,愈来愈浓。

时光风干了我的眼泪,思念至极,我就回放母亲的故事。母亲是个平凡的人,名讳刘仁珍。曾见她自书珍为贞。她老人家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却有非同一般的神奇,让我不可思议。

其一,女儿出生的时候,正是我最忙的时候。时至期末,我又当班主任,还要照顾母女,等我回老家报喜的时候,已是一个星期以后。那天,我刚走到家后的土坡上,母亲就好像等在坡下面,我激动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没有回应我,自顾自地说着我正准备告诉她的话:“修琴生了吧,是个女儿,8号早晨八点多钟生的。”我惊疑地问她:“谁告诉您的?”她说,那天早晨下雪,我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正好梦见了。要知道,老家相距近百里,那时交通不便,没有电话,也没有托人带信。难道真有感应!

其二,也许是怕影响我的工作,老人家去世的时间,选择在年末。我确信这是一个精确到极致的选择。我头天放假,第二天早上她就再也没有醒来!您能不能迟走几天,让我在您最后的时光陪在您床前,母子相拥,给我几句嘱托!您用后来发生的事告诉我:不能啊!您的忌日就是三年前的今天,腊月二十二。把您安排好,过了头七后还给我们留两天忙年。除夕早上我到您坟前磕完头回到家,我们这里就因为新冠疫情封路封城。我要是再晚一点,您走的第一个年头,就不能亲自到您跟前拜年了!附近有几位老人,就因为当您晚走了几天,很多亲人都没有看到最后一眼。

其三,在您五年前爹走的时候,给您留下两万多元的存款,您生病住院、买药、平时零用花了一些,爱人用一个本子,一分一厘都给您记得清清楚楚。您用完最后一笔钱,爱人拿着账本一算,好巧不巧,刚好整整留下八千元,一分的零头都没有!爱人说,这是爹妈给我们的,老二老三得三千,我们是老大,得两千。老二屋里说,不!爹妈的补贴还剩一千,刚好一人三千。妈,您是怕我们兄弟妯娌闹矛盾吗?把一碗水端得这样平!

也许有人说我迷信,是唯心主义者。对于我弄不明白的神奇现象,因为神奇,我心存敬畏;又因为不明白,也决不迷信。茫茫宇宙,浩瀚深邃;大千世界,奥妙无穷。我知识贫乏,认知浅薄,说我是什么主义者都是抬举我。但于母亲,我固执的认为,她的神奇是源于她不是神奇的神奇。

养儿育女不算神奇,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把儿女养得白白胖胖就是神奇。我出生于1962年上半年,母亲孕育我的时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据她自己说,那时草根树皮都吃不饱,门口的几级台阶只能爬上去,我的出现就是一个神奇。更神奇的是,我居然长得特别胖。好像是某照相馆想作宣传,给我拍了一张爬行的照片,让我见到自己小时的容貌,其圆润即使现在的孩子也难得一见。多次听到长辈们夸张地说,我小时候胖得连屁股都掰不开。她自己说,这都是婆婆的功劳。要知道,我一岁前都是吃奶的。后来有了弟弟妹妹,想一想哪时的情景,我终于明白个中缘由。我认识一味中药材,叫沙参,是因为小时候经常见母亲挖来煮水当茶喝。她听人说沙参可以发奶。她一定还想了别的办法,她天天吃苕咽菜,弟弟妹妹的奶却吃不完,还常见她帮别人奶孩子。她是把自己的血肉都发成了奶啊!后来长大了,尽管餐餐吃菜饭苕饭萝卜饭,甚至黄荆叶煮饭,我们也从来没饿过肚子。

吃苦耐劳不算神奇,把常人难于忍受的苦痛当作家常便饭就是神奇。我们兄弟三人,一个年迈的婆婆,原来还有一个不幸夭折的妹妹,全靠父母刨食。是队里的超支大户。超支款、借款,我们三兄弟成家后都还没还清。队里分的粮食根本填不饱肚子,甚至连柴都不够烧。父母白天挣工分,早晚还要想法弄生活必须的物资。母亲更要熬夜做全家一年穿的单棉鞋。有时点灯的油不够,就捡木子、桐子串起来点灯。有时我和母亲一起就着一个灯看书,总是撑不过母亲,一觉醒来,母亲还在纳鞋底。等我早上再醒来,父母一身露水,已从几公里外砍回两担柴。就这样,队里栽秧割谷按亩记工分的时候,她还比别人先下田。这都不算什么,母亲的手脚长年龟裂,有时裂开寸把长,深可见肉的大口子,她就自己用大头针,纳鞋底的索子缝起来。她常年牙疼,为止疼,她想尽了办法。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说毒药能止疼,她居然用棉球沾敌敌畏含在嘴里。实在没办法了,她竟敢用虎口钳硬生生地拔下来,最后满口只剩下两颗牙。由于总是在冷水里浸泡,老年患上严重的类风湿,多数手指90度弯曲,红肿发亮,像肥硕的香蕉。她就自己扎瓷针,拔火罐放血。胳膊也抬不起来,身上痒就用稻草绳来回拉。妈,为了家,为了母亲的责任,你该是承受了多大多深多重的苦难!以前读江姐赵一曼的故事我很震撼,看到你,我只有和你一样的疼痛。

聪明能干不算神奇,同样的事情总是比别人做得快一些、好一点就是神奇。像她这个年纪,识字的不多。母亲也没有上过学,只是在解放后读过几天夜校,一般的字,她都认得,她写的字,比我见过的许多老师的字还耐看。看她干活,就是享受。她割谷割麦子,左右一镰就是一大抱,随手一抛铺开一长条,跟尺拉得一样直。她割到前面的时候,还顺手把旁边的挖一大块。栽秧的时候,为了整齐通风会事先拉一条直线,一人一厢,速度慢的,就会被左右两边的人夹到笼子里,母亲也常为旁边笼子里的人多插一两条。她剁猪草,左手压一大垛,右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像变魔术一样,小山似的猪草又细又匀得变成了另一座小山。她生怕我们吃不好、吃不饱,煮饭时,会放很多水,这样米浓虽然不浓,但米饭却又松软又颗粒分明。再煮稀饭时,加入大量米汤,多加几把火,把稀饭熬得又浓又稠,香气扑鼻。有时还特地把锅巴炕得两面焦黄,捏成香喷喷的饭团塞给我们加餐。她做豆豉辣酱,扯一把野外的中药熬水加在里面,晒出浓郁的酱香,做荤菜没有腥味,拌凉菜不用油。无怪我长得胖!她做的鞋特别耐穿。别人作鞋底垫的布比她垫得还少几层,纳出来比她的还厚。她纳的鞋底,针线又紧又密又整齐,还将毛边绞成花边,像铁板,又美观。她没有学过统筹方法,但同时做几件事忙而不乱,井井有条。一次吃饭,两个姑爹一致赞同:舅妈的饭做得又快又好!

婆媳关系好不算神奇,连内亲外戚都亲近就是神奇。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她和婆婆红过脸,没听她说过婆婆半点不是。一次打方(生产队上下午干活中间歇一会儿),队里的妇女们大讲特讲自家婆婆的长短,母亲只在旁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的妈蛮好!由于婆婆三年自然灾害时到处找吃的,她常对我们兄弟说,没有婆婆就没有你们,就没有这户人家,我和你爹的命都是婆婆给的。婆婆在时,家里难得找到两个叮当响的硬币,只有米油还值点钱。年前年后还有点腊肉等过年物资,全都放在婆婆屋里,母亲从来不管。当时在所有的亲戚六眷中,我们是最拮据的,受别人接济多又难于回报,母亲就尽其所能为侄男侄女纳鞋子,做鞋垫。姨妈很早就失明了,孩子比我们家还多,表姐妹的鞋几乎是母亲做的。

无论亲戚疏远,只要来到我们家,母亲都显得无比激动热情。我们家似乎有一个传统,亲戚不论远近,只分先后。无论什么时候来,都用家里当时能有的最好的饭菜招待,保证至少有一个荤菜。正二月过后,家里基本上连腊肉都没有了,来客时要是碰巧刚卖完鸡蛋,就在隔壁借一刀腊肉几个鸡蛋,或者拿起虾耙在堰塘里捞一点鱼虾。人们常说亲姑妈假舅妈半真半假是姨妈,我的二姑妈比母亲大不了几岁,姑妈临终前个把月卧床不起,就是母亲一手一脚照料的。尽管家里寒薄,由于母亲待人掏心掏肺,亲戚都愿往我们家走动。母亲生病住院,老表们闻讯就去探望,不是塞钱就是买礼物。我的老舅妈也经常看望母亲。母亲走后,不顾年迈严寒为其守灵。爹妈虽然没有女儿,出灵时都有表妹号啕大哭。

难得糊涂不算神奇,糊涂得跟真的一样就是神奇。母亲在走的前一年,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她得了老年痴呆,我也将信将疑。她不仅仅是回忆往事时历历在目,我和她说话,绝大多数时候思路清晰。我每次去看她,她都会露出欣喜的神情,说,老大你来了。为了验证她是否真的老年痴呆,我拿一张字片给她看,他还能认出上面的几个字。有好心人对我说,老人痴呆,最好给他找点事做。我让她择菜,她择得干干净净。我特地拿几斤绿豆掺上碎石让她择,她择了半天择完了,我一转身又把碎石掺在里面,让她继续择,她一把推开,说,绿豆里面哪里有这么多石头!原来她发现了我的小把戏。老年人偶尔思维断路应该是正常的,我依然固执地认为,她的痴呆很大程度上是装的。我曾见过她装傻。有一次一个喜欢说长道短的人,说某人曾对她如何如何,说得有鼻子有眼,她露出疑惑的神情,反问道:还有这回事?我不记得了。我想,她之所以装糊涂,可能是因为我们做儿女的有些事情做得她不如意,儿女都是她的至亲,是她最后的依靠,有些事说破了,彼此都难为情。她本来就是极能隐忍的人,为了避免尴尬,她就选择性忘记,习惯性地装糊涂、演戏。此时,她该是多么的无助啊!那晓得,装着演着,她最后竟然忘了自己,真的变成了剧中人!我也步入老年了,我在想,当我像她一样无助的时候,能不能像她一样糊涂到极致、无形?因为她的痴呆,一些熟人、亲人都很少和她说话了——这应该是她没意料到的。这时她更显孤独、落寞。她就无休止地睡觉(这是忘记痛苦和烦恼的最好方式),不分白天黑夜地睡。母亲还有心动过缓的疾病,睡觉时一动不动,无声也近乎无息。有次她长时间没有醒来,都以为她已经走了,亲人们都赶到身边,她居然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后来出现类似情况,我们都心存侥幸,直到最后一次,你再也没有醒来,我们都不知道你走的确切时间。

您再也不用装糊涂了!你以这种方式离开我们,是想让亲人少一些痛苦、内疚和自责吗?您那么善解人意,我想这一定是你最真实的想法和选择。可我是你的亲儿子,我懂你,没能最后和你说上一句话,我更是悔恨难当!我不悔恨我没有能力为你解除苦难和病痛,因为你不怕苦痛,并把用自己的苦痛换儿女的幸福作为自己最大的使命和慰藉。我悔恨的是,你受了那么大,那么深,那么重的苦难,在你走时,没能做到让你心满意足,了无遗憾!

大凡受过教育的,都是唯物的。我是一个读书人,但即使我是博士后,我仍然相信因果轮回。母亲一辈子受了几辈子的苦难,下辈子及下下辈子就应该没有苦难,幸福无忧!我仍然相信有灵魂有天堂,不然何处安放一身美德的母亲,以及像母亲一样的父母亲?

母亲用不是神奇的神奇,书写了她一生的神奇,进而通神通灵,得享福报。您是知道身后的事的。您倾其大半生竭力呵护的儿孙现在过得很好,我们手指缝漏掉的你当年想都不敢想,您就放心地走吧!妈! 您一路走好,不要回头!
二O二二年腊月二十二
母亲远行三周年拜祭

作者简介
朱长喜,1962年生于湖北枝江,本科学历,退休教师。

(图文供稿:朱长喜)
《新京都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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