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子科滩风情》
——散文
文/张海峰(陕西)

一提到高原,人们就有许多想象,什么风沙呀、紫外线呀、缺氧难耐……不一而足;而这正是高原独有的特征,不然怎会被称之为高原?!
子科滩,坐落在兴海县中部,巴颜喀拉山支脉——阿米莫尔藏山如沉默的巨人环伺四周,黄清河与曲什安河的支流像两条银带,从草原深处蜿蜒穿过,滋养着这片被群山怀抱的坝区草原。它不像藏北草原那般苍茫寂寥,也不似江南草地那般娇柔,而是带着青藏高原特有的开阔与厚重。海拔三千多米的天空蓝得纯粹,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云朵的棉絮。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上学的地方在公社的土房里,离帐篷有十几里路。每天天不亮就踩着草尖的霜花出发,脚下的藏靴磨得发亮,裤脚常沾着草屑和泥土。教室是土坯砌的,屋顶铺着牦牛毛毡,风一吹就呜呜响。冬天冷得像冰窖,我们裹着厚重的藏袍,鼻尖冻得通红,却听得格外认真。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老师用粉笔写字时,粉末簌簌往下掉,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
同桌是个叫卓玛的丫头,梳着两条乌黑的小辫子,眼睛像曲什安河的水一样清亮。我总爱偷偷看她,看她写字时抿着嘴唇的样子,看她朗读课文时脸颊泛起的红晕。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墨水洒在了课本上,急得直跺脚。卓玛悄悄把她的课本推到我面前,小声说:“我们一起看。”她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我的手,像被草原上的小太阳烫了一下,我的心怦怦直跳,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放学路上,我们沿着河湾走,卓玛采了一朵黄灿灿的蒲公英递给我:“给你,吹散了能许愿。”我接过花,鼓起腮帮一吹,白色的绒絮随风飘向远方。卓玛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笑容,比夏天的格桑花还要好看。那时的喜欢,懵懂又纯粹,像草原上的泉水,悄悄流淌在心底。
多年后高中毕业那年,草原上的风里都掺着别离的味道。来自远方的知青们要回去了——他们是早年顺着时代的河流漂泊到这片草原的;如今,河流要将他们送回原来的故土。我们这些本地孩子,则像长大的鹰,有的要继续飞往山外的学堂,更多的,则是像我一样,回到生养自己的牧场。
在公社那间熟悉的土坯房前,我们开了最后一次班会。一位叫陈卫国的知青老师,黑瘦的脸上泛着红光,看上去也是久居高原的男子形象。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尕娃,回到草原上,一样是天地广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里却多了一份对我的安慰。我看见他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我们互相在皱巴巴的笔记本上留下名字,尽管知道,山高路远,许多人这一别此生未必能再见。卓玛把她那块印着格桑花的手帕塞给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抿着嘴唇,两眼含泪呆在原地,用手揉着高原红的脸颊,经泪水浸漫,脸庞愈显红亮……突然,她急忙转身跑开了,两条乌黑的小辫子在身后一跳一跳,像两只慌乱的小鸟。
送行的那天,几辆解放卡车停在公社的空地上。知青们带着行李爬上车厢,朝着送行的人群不停地挥手。车子发动,卷起一阵混合着草屑与尘土的黄烟,慢慢驶向那条通往山外的土路。我们追着车子跑了很远,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阿米莫尔藏山的拐角。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路途,一旦分开,就是各自的星辰大海。我攥紧了口袋里那块柔软的手帕,站在高高的草坡上,望着空荡荡的远方,第一次尝到了成长里那混合着希望与失落的复杂滋味。而我,则转过身,骑着马,向着阿爸阿妈的帐篷,向着我注定与这片草原共舞的命运,沉沉走去。

春日的风还带着巴颜喀拉山雪线未融的寒意,从山坳里漫过来,掠过解冻的河湾,吹醒了冻土下的草芽。先是草尖顶破薄冰,冒出星星点点的绿,像谁撒了一把碎玉,眨眼间就漫成无边的碧毯,铺展到阿米莫尔藏山的山脚下。牧人的鞭梢一扬,成群的牦牛和藏羊便踏着绿意漫开,黑的像墨,白的像云。红的袈裟在羊群中一闪,是寺院的僧人沿着河湾转经,手中经筒转响的声音,和着牧歌飘向远处的山岗。“尕娃,看这草势,看这河水,今年又是个好年成!”阿爸牵着枣红马走过来,马背上驮着崭新的帐篷,帆布上印着鲜艳的格桑花图案。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住的是黑牛毛帐篷,就搭在河湾旁,漏风漏雨,夜里能数见天上的星星。而如今,太阳能板架在帐篷顶,电灯、冰箱样样齐全,阿爸的手机里,还能刷到草原上的直播带货。
夏天的子科滩,是被上帝打翻的调色盘。格桑花铺成粉紫的云霞,马兰花擎着蓝汪汪的酒杯,狼毒花燃着热烈的红,连蒲公英都顶着金灿灿的小太阳,把河湾两岸、山脚下的草原缀得万紫千红。风一吹,花浪翻滚,香气漫过鼻尖,惹得蜜蜂嗡嗡地唱。远处的阿米莫尔藏山褪去积雪,露出青灰色的岩石,与脚下的花海相映成趣。阿妈正坐在帐篷前捻线,手里的彩线在阳光下闪着光。“来客人啦!快进帐篷喝碗奶茶!”远远望见一辆越野车驶过新修的柏油路,从山外的世界闯进这片花海。车上下来几个游客,举着相机对着花海、远山、河湾拍个不停。“阿妈,这草原太美了,四面是山,还有这么清的河!”一个姑娘笑着说。阿妈掀开帐篷门帘,端出冒着热气的奶茶,“不嫌弃就尝尝,我们子科滩的奶茶,是用山上的泉水、牦牛的奶煮的,香着呢!”姑娘喝了一口,眼睛亮起来:“比城里买的好喝多了!阿妈,以前这里也是这样吗?”阿妈笑着摇头:“以前哪有这条件哟!夏天放牧靠脚走,沿着河湾找草场,冬天大雪封山,山路陡滑,连个外人都见不着。现在路修通了,游客多了,我们的酥油、曲拉都能卖上好价钱,日子就像这格桑花一样,越开越旺!”
冬天的子科滩,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寒风像刀子一样从巴颜喀拉山的山口刮过来,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草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河湾结了冰,像一条白色的带子,阿米莫尔藏山也裹上了雪衣,天地间一片苍茫。但艰苦的日子里,总有温暖相伴。记得小时候,大雪封山,牛羊缺草料,阿爸和乡亲们要踏着齐腰深的雪,沿着结冰的河湾,去几十里外山脚下的草库伦拉草,回来时眉毛胡子都结了冰。而现在,标准化的草库伦就建在河湾附近,青贮饲料垛得像小山,暖棚里的牛羊吃得膘肥体壮。“尕娃,快来看!”隔壁的扎西大叔喊我,他的手机里正播放着自家暖棚的监控,“你看,就算外面下着雪,棚里温度也够,牛羊一点罪都不受。以前哪敢想,坐在帐篷里就能照看牛羊,还能通过手机看山外的事!”夜里,帐篷里暖意融融,阿妈炖的牦牛肉香气扑鼻,乡亲们聚在一起,喝着青稞酒,唱着祝酒歌,歌声穿破风雪,越过结冰的河湾,飘向沉默的群山。

子科滩的人,像草原上的石头一样淳朴,像山涧的泉水一样清澈。不管是谁家来了客人,都会把最好的酥油、最美的歌声拿出来招待。有一次,一个迷路的游客闯进草原,顺着河湾找路时遇到了阿爸。阿爸把他领进帐篷,拿出珍藏的风干肉,阿妈给他缝补磨破的鞋子。游客感动地说:“你们真是太热情了,这里的山美水美人更美!”阿爸摆摆手:“在我们子科滩,客人就是亲人,哪有让亲人受委屈的道理!”如今,越来越多的游客沿着柏油路来到这里,看阿米莫尔藏山的雄伟,赏河湾两岸的花海。乡亲们办起了牧家乐,学起了普通话,却始终没变那份待客的真诚。
去年回来,我在牧家乐遇到了卓玛。她头发已有些花白,眼神却依旧清亮。我们坐在帐篷前,看着远处的群山和花海,说起小时候上学的土房、河湾边的蒲公英,说起了那年毕业时的离别,都笑了。“那时候的课本,字都快磨掉了。”卓玛说。“那时候你的手帕,我还留着呢。”我笑着回答。风掠过草原,带着花的香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懵懂又充满告别的年代。
从黑牛毛帐篷到藏式民居,从步行上学的土坯房到如今窗明几净的教学楼,从知青远去的尘烟到游子归来的足音,从懵懂的情愫藏心底到老友相见话往昔——子科滩的变化翻天覆地,却始终没变的,是巴颜喀拉山的巍峨,是河湾泉水的清澈,是草原的辽阔,是牧人的淳朴,是刻在我心里的乡愁。
每当我远行归来,望见远处阿米莫尔藏山的轮廓,听见河湾流水的声音,就知道,我心尖上的故乡,一直在这里,等我回家……

注:原创首发。
张海峰,微信名:海峡两岸,籍贯:陕西省西安市,出生在青海省兴海县,喜欢用文字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来丰盈自己。小说、诗歌、散文、诗评散见公众平台及传媒电台千余篇(首)。有入多种选本,散文《希望遐想》被录入2020年《中外诗歌散文精品集》一书,偶有获奖。【西宁表情】微刊特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