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夏之章·潮声
墙角的老式座钟突然发出齿轮卡涩的呻吟,惊醒了正在修补墙纸的我。这声音与1995年盛夏那台罢工的油印机何等相似——那天我们正在赶印《松花江》第三期,铁质滚筒突然将整版诗稿绞成碎片。凌颖蹲在机器旁抢救出半页《江心岛叙事》,纸上的油墨被泪水洇成蓝色的潮汐。
我摸着墙上那抹永不褪色的蓝,忽然听见涛声漫过层层岁月。三十年前的七月,我们二十多人背着搪瓷缸徒步走向松花江心岛。周二哥扛着协会唯一的财产:装着蜡纸铁笔的樟木箱,宝吉用网兜拎着从早市赊来的西瓜。行至江汊子时突遇涨水,孔二丫的塑料凉鞋被激流卷走,吉福大哥硬是泅渡三十米追回,上岸时怀里还护着没被冲散的投稿信。
"接着!"记忆中的呼喊穿透时光,我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只接到从天花板坠落的墙灰。那年我们在江滩传递的西瓜终究没保住,在众人接力中撞上暗礁,殷红的瓜瓤顺流而下。沫非当即跪在礁石上写诗,曙春把瓜皮扣在头上当遮阳帽。最后是海堂大哥用军用水壶装了江水,让我们以"文学的名义"分饮这带着泥沙的圣水。
我转身望向窗台泡着野菊的玻璃瓶,水面忽然浮起1996年的涟漪。那是个没有空调的苦夏,我们在蒸笼般的工作室筹备"东北新生代作家研讨会"。停电的夜晚,孔二丫把整块冰砖放在吊扇下,宝吉用医院顺来的纱布滤掉融化的杂质。众人围坐分食冰镇西瓜时,凌颖发现墙角的《松花江》合订本正在霉变,我们不得不轮流用蒲扇为过刊驱潮。
手指抚过书架上霉斑点点的合订本,忽然触到某页夹着的干枯野莓。1995年采风归途,我们在铁道边发现大片野草莓。吉福大哥摘下工人手套当容器,周二哥用草茎将莓果串成项链。那天的夕阳把铁轨镀成金红色,沫非把草莓汁涂在会议记录本上,说这才是"真正流淌的文学血液"。如今那抹绛紫仍渗透在纸页间,像凝固的小型火山。
地下室突然传来重物倒塌的闷响,我举着蜡烛下去查看,却见那台老油印机正在阴影中沉默。1997年香港回归夜,我们就是用它赶印了百份号外。铁质滚筒转动时的吱嘎声,与电视直播里的《东方之珠》形成诡异合奏。宝吉在蜡纸上刻坏三个繁体"歸"字,最后是凌颖用修正液画出紫荆花轮廓。如今那些狂欢的印记,正在潮湿中慢慢卷曲。
回到工作室时,月光正巧落在墙角的铁皮柜上。1998年抗洪期间,这里曾堆满会员们捐赠的棉被。周二哥连续七天开着拖拉机运送物资,回来时军用水壶里灌满了混着柴油的江水。海堂大哥在堤坝上写就的《浊浪书》,草稿至今还粘着当年的防汛沙袋残片。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北窗,三十年前的蝉鸣突然汹涌而入。那些粘在纱窗上的褪色稿签,多像我们被岁月风干的炽热。吉福大哥离婚前夜送来的山丁子果,仍在罐头瓶里酿着酸涩的月光;孔二丫远嫁俄罗斯时留下的茶炊,铜质出水口早已长出绿茸茸的乡愁。
墙纸裂缝中忽然飘出几缕淡蓝烟雾,恍惚又是某个苦夏的午后。海堂大哥蹲在门外抽烟,烟灰落在蚂蚁搬运稿屑的路径上。我们曾戏称这些小黑点是"移动的标点符号",如今它们是否还在某个平行时空,继续搬运着我们散落的青春?
地下室油印机突然发出回光返照般的震颤,惊得我打翻桌上的墨水瓶。蓝黑液体漫过1999年的换届合影,宝吉举着会旗的手势正在墨迹中融化。照片背面凌颖的钢笔字却越发清晰:"请相信光年之外的重逢。"
我攥着发霉的合影倒进藤椅,老座钟的钟摆忽然开始逆向旋转。在时光倒流的轰鸣中,我听见孔二丫在暴雨中敲响工作室的铁门,看见吉福大哥的铜丝枫叶勋章在晨光中重新闪亮。那些被壁纸覆盖的往事,正从每道裂痕里长出翠绿的新芽。
待续……
责任编辑:雪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