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前话 运河汤汤,文脉绵长。济宁这座浸透着千年水韵的古城,藏着太多像杜庆生先生这样的文化守护者——他们以笔墨为舟,在史料的长河中打捞岁月遗珍;以赤心为桨,在文化传承的浪潮中躬身前行。
望年时节的一次偶然探访,让我得以走近杜翁的书斋,也走进了一段关于运河、关于坚守、关于传承的动人故事。从深夜校勘的碑拓到与学界友人的激烈探讨,从向市委书记建言献策的赤诚到带领学子考察遗迹的热忱,先生的每一份执着都如运河流水般温润而坚定。
谨以此文,致敬那些默默守护地方文脉的老者,也愿这份对文化的敬畏与热爱,能如运河之水,在岁月中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岁次癸卯,嘉节望年,鲁地寒威未减,济宁城却浸着三分暖融。余偶过竹竿巷旧宅,青砖黛瓦间飘出墨香,混着案头新煮的枣茶气息,不觉驻足。巷口老槐树虬枝如铁,枝桠间悬着红灯笼,映得青石板路的凹痕愈发清晰——那是运河漕运时代骡马车轮碾出的岁月印记,每一道纹路都藏着南来北往的故事。.
叩门三声,门轴吱呀,迎出一位老者,身健如初,目如朗星,正是杜庆生先生。先生居于巷尾小楼,楼下辟为书斋,四壁皆书,从《济宁州志》残卷到曲阜碑刻拓片,叠得齐整。案上笔墨未干,一幅“陋巷春深”正初成,笔力苍劲却含稚拙天真,旁侧摊着几张运河古地图,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笔圈点着码头旧址、水闸方位。书斋角落的小几上,一盏黄铜台灯亮着暖黄的光,放大镜斜搁在拓片上,拓片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纸上密密麻麻的小楷批注,是先生深夜校勘时留下的痕迹。“昨晚对着这张乾隆年间的运河碑拓,竟忘了时辰,你看这‘汶水西流’四个字,拓片模糊处,我比对了三本文献才确认清楚。”先生笑着指了指案头的保温杯,里面还剩小半杯凉透的枣茶。
“后生来得巧,刚煮了新的枣茶,是本地老品种,甜而不腻。”先生声音洪亮,引余入座,紫砂小壶斟出琥珀色茶汤,暖意顺喉而下,驱散一身寒气。
闲谈间,知先生世代居济宁,幼年便随祖父在运河边习文,听船工唱渔歌,弱冠后潜心研究运河文化,年过七旬仍不辍。“你看这竹竿巷,当年是运河码头,南来北往的商船都在这里卸货,巷子里的石板路,踩过徽商的绸缎,踏过晋商的盐袋。”他取来一叠厚厚的手稿,是近年整理的《济宁运河老字号丛谈》,字迹工整,间或有朱笔批注,某页还夹着枚旧船票,票根上“济宁—杭州”的字迹已模糊。更令人动容的是,案头另置一沓装订整齐的建议书,标题《关于济宁运河文化遗产保护与生态治理的几点浅见》格外醒目,落款处的字迹力透纸背。先生指尖划过书案一侧堆叠的稿纸,那是他正在撰写的运河文化论文,页眉页脚皆注满注解,部分页面贴着手写便签,标注着需补充的史料出处,“这篇《济宁运河漕运与地方商贸兴衰考》,已改了五稿,每一处漕运数据、商号兴衰节点,都得反复核对,不能有半分疏漏。”他翻到某一页,指着一段关于清末运河码头交易规模的记述,“这段内容,我查了《济宁通史》《漕运志》,还走访了三位码头后裔,才敢落笔,论文要经得起推敲,才对得起运河留下的文脉。”
谈及论文,先生眼中闪过亮光,语气愈发恳切:“这次研究竟发现个有意思的规律——清末济宁‘八大商号’的兴衰,恰与运河水闸的修缮周期高度重合!道光年间南旺水闸三年两修,那段时间布商‘裕和祥’的账本上,南货销量竟涨了三成;后来水闸失修通航受阻,商号生意便急转直下。”他随手翻出一本泛黄的商号账本复印件,“这是从林家后人那里借来的,你看这页记载,水闸大修那年,进货船只比往年多了十多艘,这便是运河对商贸的直接影响啊!”
前几日,省城来的运河文化研究学者李教授登门探讨,两人对着论文初稿争得面红耳赤。“李教授说我过分强调水闸的作用,忽略了铁路兴起的冲击,我当即反驳:‘铁路是后来的事,清末济宁商贸的命脉仍在运河,水闸就是命脉上的阀门!’”先生笑着比划,“最后我们达成共识,要在论文里补充‘水闸—商号—运输网络’的联动分析,这样才更全面。”
“运河是济宁的母亲河,不能只当古董看,得让它活起来。”先生抚着建议书,目光灼灼,随即忆起去年深秋与温金荣书记的会面。“那天我揣着这叠稿子去市委,书记握着我的手说‘杜老,您几十年研究运河,您的建议就是金点子’。我当时就急着说,‘书记,老运河的水闸得修,不仅要恢复原貌,还要让它能调水;岸边的老商号旧址别拆,改成运河文化体验馆,让年轻人知道咱济宁当年的繁华’。”先生起身模仿着当时的语气,手还不自觉地比划着,“书记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最后说‘杜老您放心,这些建议我们一定好好研究,尽快落实’。没过多久,就有人来跟我对接水闸修复的事,你看如今的运河两岸,绿柳成荫,游船往来,多有生机。”
正说着,先生翻出手机,展示去年带领济宁学院学子考察运河遗迹的照片。照片里,他拄着拐杖站在古水闸前,白发被风吹得微扬,正指着闸墙上的石刻向围拢的学子讲解:“这是乾隆年间的修闸碑记,你们看这‘以水为媒,以商兴城’八个字,正是济宁的根啊!”有个戴眼镜的女生追问:“杜爷爷,运河漕运消失后,这些遗迹怎么才能更好地传承?”先生笑着答道:“传承不是守着老物件不动,是要让它走进生活。你们年轻人可以用短视频讲运河故事,用画笔绘运河风光,让更多人知道咱济宁的运河有多美。”照片里的学子们听得入神,阳光洒在古闸与年轻的笑脸上,文脉传承的暖意扑面而来。
谈及文化传承,先生兴致更浓,说起上月与林存正、张培安二位先生共赏运河夜景的往事。“那晚月色正好,我们仨坐在运河边的石凳上,岸边灯笼的光映在水里,像一串流动的珍珠。存正兄说,‘庆生,你整理的老字号资料,我打算融入到济宁文化旅游手册里’,培安兄接着说,‘地名是运河文化的活化石,我正想请你一起核对老码头的地名沿革’。”先生呷了口枣茶,眼神里满是欣慰,“我说,‘好啊!咱们仨分工合作,你俩管推广和考证,我继续挖史料,让更多人知道运河给济宁留下的宝贝’。那晚风凉,可我们聊得热乎,直到月上中天才散去。”
先生雅趣颇多,尤爱养兰。书斋窗台上,几盆墨兰正吐蕊,幽香暗浮,与窗外运河的水汽相融。“兰花这东西,得耐住寂寞,就像做学问、护运河、育后人,急不得。”他铺开宣纸,挥毫写下“守拙”二字,赠余留念,笔锋转折间,似有运河流水之韵,恰如他数十载守护文脉、心系运河、培育后学的执着。
不觉日暮,巷中灯笼次第亮起,先生留余小酌。几碟小菜皆是本地风味:酱花生米、辣豆腐乳、刚出锅的馓子,配着自酿的米酒,醇厚绵长。酒至微醺,先生兴起,哼唱几句运河渔歌,腔调古朴,韵味悠长。“这渔歌,也是济宁的宝贝,不能让它断了;运河的故事,更要一代代传下去。”
别时,先生送余至巷口,寒风中拱手道:“望年之际,相逢即是有缘,开春再来,带你看太白楼的杏花,再带你走一走新修的运河绿道,还有那些年轻学子做的运河文化展。”余点头应允,回望小楼,灯火昏黄,墨香、茶香与运河的水汽萦绕不散。巷外运河微波荡漾,岸边路灯的光影投在水面,如碎金闪烁。
林语堂先生曾言:“人生必有痴,而后有成。”杜翁庆生先生,痴于济宁运河文化,痴于笔墨书香,更痴于母亲河的生生不息与文脉的薪火相传。他以独到眼光发掘运河水闸与商号的隐秘关联,以较真态度与学界友人切磋论文,以暮年之躯为运河治理奔走献策,以赤子之心培育青年后学,与友人共擎文化传承之旗。这份执着与深情,恰是济宁人“崇文尚义、务实担当”的生动写照。望年识此翁,如品陈酿,如读古书,余味无穷。愿先生如兰之寿,如松之劲,在运河之畔,续写出济宁文化与生态共生、文脉代代相传的新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