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大伯与狗
文 | 黎伟成
小时候住乡下,邻居大伯家养了一条狗,用现在的话叫“中华田园犬”,我们那会儿都叫“土狗”。它并非纯黄,一身黄、灰、黑相间的杂毛,是条公狗,养了八、九年了。若按人的岁数算,已是年逾古稀的老者。
那年,它似乎预感大限将至,悄悄跑到村外二百米远的水圳旁,静静卧下,等着生命终结。那地方再往东北五百米,便是埋着布田村列祖列宗的“黄泥岭”。大伯找了两天,终于在引水灌田时发现了它。他二话不说,上去对着狗头不轻不重拍了两巴掌,骂道:“有病治病,在这儿装什么死!”随即抱回家,又寻来村兽医。兽医瞧了瞧,开了些药,私下告诉大伯:“这岁数了,顶多再撑三年。”
吃了药,狗依旧萎靡,常趴在门凳上不动弹。大伯把剩饭菜热好,端到它跟前,用脚轻踢它的爪子:“再不吃,就喂鸡了。”它像是听懂了,慢慢抬头,闻了闻,才小口小口吃起来。
自那以后,它仿佛变了。昔日总爱跟着大伯下田上山,如今多半只守在家门口。大伯出门,它最多送到巷口;大伯归来,它必在门前摇尾相迎。
村东南有条小溪,一座简易木板桥连通两岸。一次雨后,大伯扛锄归家,行至桥头,脚下湿滑,一个踉跄险些坠下。忽地,一个身影窜至身前——是那狗!它用身子死死顶住大伯的腿,前爪因奋力抓挠木桥板而渗出血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硬撑着不退。大伯俯身,摸了摸它的头,什么都没说。
后来村里闹贼,好几户的鸡被偷了。大伯便将鸡笼挪到窗外屋檐下,狗就整夜趴在不远的巷口守着。一夜凌晨,狂吠与闷哼将大伯惊醒,推窗一看,黑暗中只见狗影与贼人纠缠,伴着鸡的哀鸣。大伯大喝一声,持电筒冲下楼,贼人惊慌,挣脱被咬住的裤腿,落荒而逃。此后,村里再未失窃。左邻右舍都夸这狗是“守护神”,大伯嘴上不言语,心里却受用,偶尔遇见卖肉的,会特意买些骨头,炖汤拌饭给它。
狗和人一样,老了便耳背眼花,行动迟缓。它不再跟去田里,冬日伏在门口晒太阳,夏日卧在巷口阴凉处发呆,目光总望着大伯离去的方向。
想起它壮年时,曾是大伯形影不离的“跟屁虫”。一年盛夏,大伯在田里中暑晕倒,醒来时,见狗正不停地舔他的脸,旁边放着水壶,伯娘则在为他刮痧。原来,伯娘见丈夫午时不归,让狗去寻。它熟门熟路找到田里,见主人倒地,又飞奔回家,扯着伯娘的裤腿将她引去。
最后一年,它很少远行,活动范围不出家三十米。天气晴好时,大伯会搬张凳子坐在门口,狗便趴在他脚边,一呆便是一两个时辰。大伯对着它絮叨,说稻子的长势,讲村里的新鲜事,兴起时,还会跟着远处飘来的花鼓戏腔哼唱几句。狗静静听着,偶尔抬头摇摇尾巴,或朝天空嗅嗅,打个哈欠……
转眼入冬,天气奇寒。大伯在灶房的柴栏里用稻草垫了个窝,灶火生起,暖意便融融地笼着它。
快进腊月时,它又开始不吃不喝,偶尔舔几口温米汤,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大伯再去找兽医,对方只是摇头:“器官衰竭了,没法治。”大伯默然归家,每日熬煮小米粥,一勺勺试着喂它。它有时能吃两口,大多时候,只是无力地别过头去。
一个腊月的清晨,大伯去灶生火,见狗闭眼静卧,一摸,身体已凉。他怔了许久,才上楼叫醒伯娘,找出一块旧毛毯,将狗轻轻裹好,放入畚箕,扛上锄头,朝一里外的黄泥岭走去。
在岭脚自家地头,有棵他多年前栽的梨树,往年夏日,他常带着狗来摘梨。他在梨树旁掘了个坑,将狗小心放入,覆上黄土。葬毕,大伯在坟边坐下,掏出纸烟,点燃,猛吸一口,然后,像叹出积压了许久的什么,悠悠地吐出烟雾……
此后,每逢来地里耕作或摘梨,他总会给那小小的土堆除除草,有时会喃喃自语:“今年的稻子长得好啊……你要还在,肯定又跟在我后头跑上跑下……”
如今我经过大伯家门口,常看见他独自坐在那儿,望着空荡的巷子,仿佛还在同谁说着话。我知道,他是在想念他那个“老伙计”——那条曾在水圳边等死,却又陪了他三年,与他形影不离十余年的狗。
编辑:语墨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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