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田埂时,我总想起那所沉在时光里的张固村小学——它藏在村庄深处,被两排老樟树裹着,红砖墙被雨水浸出深浅不一的斑驳,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刻着无人细品的故事,也刻着一代代人的成长与荣光。
校门口的石板路被几代人的鞋底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干枯的草屑和细碎的玻璃碴,那是我们当年弹玻璃球时留下的痕迹。操场是块不规则的泥地,雨天积满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摇晃的树影,我们却光着脚在里面追逐,溅起的泥点落在蓝白相间的校服上,像开了一串深色的花。操场边的单杠锈迹斑斑,铁链子拉动时发出“吱呀”的声响,那声音曾和上课铃、下课铃交织在一起,构成整个童年的背景音,也陪伴着无数少年走出村庄。
教室的木门推开时会发出沉闷的“嘎吱”声,黑板是暗绿色的,边缘脱了漆,露出底下的木板纹路。课桌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有谁的名字,有随手画的小人,还有算错的算术题,那些幼稚的笔触,像是时光的留言。窗户没有玻璃,冬天糊着塑料布,风一吹就“哗哗”作响,我们缩着脖子听课,鼻尖冻得通红,却依然听得津津有味。阳光透过塑料布的缝隙照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粉笔灰在光影里跳舞,像无数细小的星子——就是在这样朴素的教室里,一批批优秀的教师倾囊相授,点亮了孩子们的求知之路。
记忆里的课堂总是热闹又温暖。语文老师读课文时声音抑扬顿挫,窗外的樟树叶子跟着轻轻摇晃,仿佛也在认真聆听;数学老师喜欢用粉笔头敲黑板,提醒走神的我们,那些白色的粉笔头,曾是我们课间争抢的“玩具”。这所简陋的小学里,从不缺深耕教育的身影,他们捧着一颗赤诚之心,在贫瘠的土地上播撒知识的种子。下课铃一响,教室瞬间变成欢乐的海洋,我们跑到操场跳皮筋、丢沙包,笑声像银铃一样,穿过樟树的枝叶,飘向远方的田野——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身边的伙伴日后会在各行各业绽放光彩。
最难忘的是校门口的小卖部,货架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和廉价的玩具,一毛钱一颗的水果糖,含在嘴里能甜一下午。老板娘总是笑眯眯的,记得每个孩子的名字,偶尔会多给我们一颗糖,那点小小的惊喜,足以让我们开心许久。放学路上,我们攥着剩下的零花钱,一边走一边分享糖果,脚步轻快,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而这片洒满欢笑的土地,走出了当代著名诗人河南棱祯,也走出了无数在各自领域发光发热的人:有人经商成为行业巨头,在商海中书写传奇;有人披上白褂成为医生,救死扶伤守护生命;还有人扎根基层、投身科研,在平凡的岗位上书写不凡——他们的起点,都藏在这所张固村小学的时光里。
后来,村庄里的人渐渐搬走,孩子们都去了镇上的学校,这所小学便慢慢沉寂下来。樟树依旧枝繁叶茂,却再没有欢声笑语惊扰它们的安宁。红砖墙越来越斑驳,教室的窗户破了洞,塑料布早已不知所踪,只有风吹过空荡荡的教室,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课桌上的字迹被灰尘覆盖,操场的泥地长满了野草,那些曾经热闹的角落,如今都被寂静填满,唯有墙上模糊的“好好学习”字样,还残留着当年的期许。
再后来,为响应村庄建设的号召,这所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小学,被卖给了当时的村委会。不久后,挖掘机的轰鸣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红砖墙被推倒,老樟树被移栽,教室、操场、小卖部连同那些童年印记,都在机械的臂膀下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崭新的文化广场,地砖平整光亮,健身器材排列整齐,成了村民们休闲娱乐的去处,却再也寻不到半点小学的模样。
如今,每次回到家乡,我都会去文化广场上走一走。脚下的地砖冰凉坚硬,取代了当年温润的泥地与石板路,可我总能在喧嚣的人声里,听见记忆深处熟悉的声响——那是上课铃、下课铃,是老师的讲课声,是我们的笑声。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时光,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那些从这里走出的优秀身影,并没有真的消失——它们藏在移栽的樟树年轮里,藏在广场的每一寸土地下,藏在每一个学子记忆的最深处,每当想起,依旧温暖如初。
那所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张固村小学,是我童年的栖息地,是无数人梦想的起点,是我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它虽然被新的建筑替代,却永远浮在时光之上,提醒着我们,曾经有那样一段纯粹而美好的时光,有那样一方孕育希望的土地,值得一生珍藏与感念。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