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海县被一场罕见的浓雾裹得严严实实,连太阳都成了块蒙着纱的铜镜,在铅灰色的天空中勉强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静海一中的宿舍楼像座被遗忘的古堡,矗立在浓雾深处,青砖灰瓦上凝结着冰冷的霜花,楼道里的声控灯时明时暗,投下的影子在墙壁上忽大忽小,像一群蛰伏的鬼魅。
高三(2)班的孙某裹紧了校服外套,站在宿舍楼下的公告栏前,指尖冰凉得像触到了冰块。那张“预防肺结核紧急通知”被雾气浸得边缘发皱,“近期我校出现多例肺结核病例,望全体师生提高警惕”的字样却像烧红的针,一下下扎进她的眼睛。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里有种隐秘的情绪在疯狂滋长——像雾里的藤蔓,带着毒刺,缠得她喘不过气。
宿舍楼三楼的113宿舍里,原本该是欢声笑语的时刻,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闷。刘某正把家里带来的苹果分给舍友,她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依旧浅浅,只是那笑容像贴在脸上的纸,一扯就会碎。“我妈说多吃点水果能增强抵抗力,免得被肺结核盯上。”她把最大的一个苹果塞到孙某手里,指尖的温度透过果皮传过来,烫得孙某心里猛地一缩。
孙某接过苹果,目光落在刘某眼下的青黑上。三个月前,刘某还不是这样。那时的她像颗小太阳,笑声能穿透宿舍的木门,连走路都带着蹦跳的劲儿。可自从高三开学,那个和她相恋了一年的男生突然提出分手后,刘某就像被抽走了灵魂。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哭,枕头永远是湿的,曾经圆润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化不开的绝望。
“又想他了?”孙某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刘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声音像被泪水泡软的棉絮:“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说分就分……我把什么都给了他,他说过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要和我过一辈子的……”
孙某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的自责像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这三个月,刘某把所有的痛苦都倾泻给了她。她听着刘某深夜里压抑的啜泣,看着她把饭菜拨来拨去一口不动,看着她对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发呆,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总觉得,自己应该为刘某做点什么,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像被雾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种无力感像块石头,压得她快要窒息。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浓雾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五米。孙某和刘某并肩走回宿舍,楼道里静得可怕,只有她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敲在棺材板上的闷响。走到113宿舍门口,刘某突然拉住了孙某的手,她的指尖冰凉,眼神里却燃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疯狂的坚定。
“孙某,我活不下去了。”刘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扎进孙某的心脏,“每天都像在油锅里煎,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孙某浑身一震,转头看着刘某苍白得像纸的脸,那股积压了三个月的自责突然爆发出来。她觉得,这是她唯一能为刘某做的事情——帮她结束这场痛苦。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好,我帮你。”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刘某眼中的绝望里透出了一丝光亮,而自己心里的石头,也好像轻了一点点。
第二天一早,孙某以“母亲来校送东西”为由,拿到了出校申请。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浓雾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她直奔静海农业局门市部,门市部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见她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买甲拌磷,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小姑娘,你买这个干什么?这可是剧毒农药,碰不得的。”
孙某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家里种的菜长了虫子,我爸让我来买的。”
老板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她,手里的农药瓶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孙某的手心全是冷汗,生怕下一秒就被拆穿。好在老板最终还是松了手,递过农药,又给了她一个太空杯:“这个你拿着装,小心点,可别洒在身上。”
孙某接过农药和太空杯,付了钱,转身就往学校跑。浓雾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手里的农药瓶冰凉刺骨,却像握住了某种救赎——既能救刘某,也能救被自责压垮的自己。
回到学校时,早自习还没开始。孙某悄悄把农药和太空杯藏在宿舍柜子最里面,用几件旧衣服盖住。她坐在书桌前,翻开课本,可上面的字像活过来的蚂蚁,密密麻麻地爬得她头晕。眼前不断浮现出刘某绝望的脸,还有自己答应帮她时的坚定。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很危险,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就像走进了浓雾里,看不见前方的路,只能顺着脚下的轨迹一直走下去。
整个上午,宿舍里的气氛都有些异样。李娜在抱怨模拟考试的难题,张敏在偷偷看言情小说,其他人在讨论周末回家要吃什么,只有刘某和孙某沉默着,像两个游离在集体之外的幽灵。刘某偶尔会看向孙某,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恐惧,还有一丝孙某读不懂的疯狂。孙某则避开她的目光,心里像压着块烧红的铁板,既焦虑又期待。
晚自习结束后,113宿舍的姐妹们都洗漱完毕,准备休息。刘某看了一眼孙某,眼神里的犹豫转瞬即逝。她从柜子里拿出那个装着农药的太空杯,宿舍里的其他六个女生正围在一起聊天,话题离不开明天的模拟考试和学校里的肺结核疫情。
“姐妹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刘某举起太空杯,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像雾里的昙花,短暂却刺眼,“我爸是医生,知道学校最近肺结核闹得厉害,特意给我带了预防肺结核的特效药,大家分着喝了,就不用担心被传染了。”
“真的吗?太好了!”宿舍里的女生们瞬间兴奋起来。最近学校里的肺结核病例让大家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怕自己被传染,耽误了即将到来的高考。
“当然是真的,我爸还能骗我?”刘某打开太空杯,一股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像混合了煤油和铁锈的味道。
“这味道怎么这么怪啊?”叫李娜的女生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特效药都这样,有点味道很正常。”刘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喝了就能预防,你们要是不喝,被传染了可就惨了,到时候高考怎么办?”
孙某站在一旁,适时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刚才已经喝过了,没什么事,就是有点苦,忍一忍就过去了。”她的目光扫过宿舍里的姐妹们,心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有了孙某的“佐证”,大家的疑虑瞬间消散。刘某挨个给她们倒了农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晃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六个女生皱着眉头,端起杯子,像喝中药一样一饮而尽。刘某看着她们喝完,深吸一口气,也把杯子里剩下的农药喝了下去。
一两分钟后,李娜突然捂住肚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张了张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紧接着,张敏也倒了下去,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床单,指甲都抠破了。宿舍里的其他女生纷纷倒下,有的撞在桌子上,有的滚到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刘某也倒在了床上,身体不断抽搐着,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恐惧和后悔。
孙某站在一旁,脸上异常平静,仿佛眼前发生的不是一场惨剧,而是一场早已排练好的戏剧。她走到李娜身边,弯腰递过一个苹果,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忍一忍,我刚才喝的时候也是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别喊,免得惊动管理员,影响其他宿舍的同学休息。”
李娜咬着牙,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她看着孙某平静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恐惧——为什么她一点事都没有?为什么她能这么平静?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追问了,剧毒的甲拌磷正在迅速侵蚀她的五脏六腑,意识像被浓雾包裹,一点点沉入黑暗。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像是在为这七个年轻的生命倒计时。孙某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姐妹们一个个停止呼吸。李娜的手还保持着抓床单的姿势,张敏的眼睛圆睁着,像是在控诉什么。刘某最后一次抽搐后,彻底没了动静,嘴角还挂着一丝未干的泪水。孙某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轻轻推开宿舍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她的脚步声亮了起来,投下她孤单的影子。她没有回宿舍,而是顺着楼梯下了楼,走到了操场。浓雾依旧没有散去,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风卷着雾沫子,打在她的脸上。她慢慢走着,像在享受这难得的宁静。三个月来积压在心里的自责和压抑,在这一刻突然烟消云散。她觉得,自己终于帮刘某解脱了,也帮自己解脱了——那些日夜的倾听、那些无力的安慰、那些沉重的依赖,都随着这场死亡,彻底消失了。
凌晨四点,112宿舍的两名女生再次被那股刺鼻的气味呛醒。这一次,气味比昨晚更浓烈,像无数根针,刺得她们喉咙发痒。她们再也无法忍受,披衣下床,叫醒了宿舍管理员。管理员带着她们在楼道里排查,那股气味越来越浓,最终在113宿舍门口停住了脚步。
“这门怎么虚掩着?”管理员皱着眉头,伸手推开门。一股浓烈的剧毒气味扑面而来,她借着楼道里的灯光往里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瘫坐在地上:“死人了!快来人啊!”
警方赶到时,浓雾渐渐散去了一些。老刑警王队长蹲在尸体旁,眉头拧成了疙瘩。法医在他耳边低语:“死者都是高三学生,年龄在17到18岁之间,初步判断是甲拌磷中毒身亡,体内均检出高浓度农药残留。”
王队长的目光扫过宿舍里的八套被褥,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这个宿舍住了八个人,怎么只有七具尸体?”
“立刻封锁学校,全面排查,一定要找到那个失踪的学生!”王队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警方在学校里展开了拉网式排查,最终在操场的角落里找到了孙某。她正坐在草地上,双手抱膝,望着远方微亮的天际,脸上没有丝毫惊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晨雾沾湿了她的头发,她却像毫无察觉,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跟我们走一趟吧。”几名警察走到她面前,语气严肃。
孙某站起身,平静地跟着警察走了。审讯室里,灯光惨白得晃眼,照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眼底的麻木。面对警察的讯问,她毫无保留地交代了一切,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是我帮刘某买的农药,是我看着她们喝下的。”孙某的声音很轻,没有丝毫波澜,“我只是想帮刘某解脱,她太痛苦了。”
可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个更令人震惊的真相浮出水面。警方在孙某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封未寄出的匿名信,信中编造了大量关于刘某的谣言,说她私生活不检点,说她故意接近男生是为了钱。笔迹鉴定显示,这封信正是孙某写的。而刘某的前男友也证实,当初之所以和刘某分手,就是因为收到了这封匿名信,信里的内容让他觉得受到了欺骗和羞辱。
原来,孙某早已厌倦了刘某的依赖。刘某失恋后,每天把所有的痛苦都倾泻给她,让她感到窒息。她嫉妒刘某拥有过那样轰轰烈烈的爱情,嫉妒男生对刘某的温柔,更痛恨这份友谊带来的精神枷锁——她觉得自己像刘某的附属品,永远要围着她的情绪转。于是,她精心策划了这一切:先用匿名信拆散刘某的恋情,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崩溃;再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扮演“救世主”的角色,答应帮她解脱;最后借刘某之手,除掉了所有让她感到“累赘”的舍友——那些曾经围绕在刘某身边,分享她的快乐,也分担她的痛苦的人,在孙某眼里,都是阻碍她“解脱”的障碍。
案件告破的那天,静海县终于放晴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静海一中的宿舍楼里,却照不进113宿舍里那片永恒的黑暗。113宿舍的门被贴上了封条,红色的封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孙某被依法逮捕的那天,很多学生都站在宿舍楼下,看着她被警察带走。有人惋惜,有人愤怒,有人恐惧。大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平时看起来温柔善良、乐于助人,总是把家里带来的吃的分给大家的女孩,竟然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她的平静成了最可怕的武器,杀死了七个鲜活的生命,也杀死了自己的青春。
几年后,静海一中的宿舍楼进行了翻新,113宿舍的编号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杂物间。可每当有人走过那里,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像雾一样挥之不去。有晚自习晚归的学生说,偶尔会看到113宿舍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还能听到女生们的笑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而那个冬至的夜晚,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那七个年轻逝去的生命,还有孙某那双平静却冰冷的眼睛,都成了静海一中永远无法抹去的噩梦。它像一道深刻的伤疤,刻在每个经历过、听说过这件事的人的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人性的黑暗,有时比浓雾更可怕,比剧毒更致命。
作者简介:林存正,笔名顽石,号恋石斋主,祖籍福建莆田,是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六代孙,生活于山东济宁。
他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作为央视传媒文学编导,他深耕文化创作,其创作的《济宁人文名胜赋联》以传统赋联艺术为核心载体,精准挖掘济宁“圣贤故里、运河明珠”的文化基因,引发广泛关注。
林存正的创作成果丰硕,作品题材广泛,涵盖历史、文化等领域。他著有《东周枪王》《金家拌饭》《运河支队》《汶水风云》等小说,这些作品通过对历史事件的精心梳理与生动描绘,展现了特定时期的人物风貌和精神品质。此外,他还在影视剧创作领域展现出独特才华,创作了《神童林大秀》《宝相寺传奇》等作品。
在创作风格上,他受巴金、老舍、林语堂等文学大家影响,擅长以细腻笔触描绘宏大历史场景与复杂人物情感,注重挖掘人物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