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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随襄阳市荆楚文化协会研学思悟
刘汉青(湖北)
山没了细壤,便只有壑石的荒凉;川没了涓流,便只有河床的冰凉。太多的史实证明:没有了小人物的历史,只能是干瘪的骷髅;没有了小事件的历史,只能是断截的柴棒。小人物书写着历史,小事件改变着历史方向。
历史总爱以宏大的面孔示人。教科书里,它是王朝更迭的铁律,是帝王将相的棋局;纪念碑上,它是波澜壮阔的战争,是扭转乾坤的宣言。我们习惯于仰望这些巍峨的峰巅,却常常忽略,真正构成历史肌理的,是山脚下无数无名者汇成的泥土,是时间深处那些被遗忘的、细碎如尘的微光。
这微光,我在秦国小吏“喜”书写的“黑夫和惊”的家书里窥见了。云梦睡虎地的这枚唤作“黑夫”的简牍,也只千余枚碎屑中的一片。没有记载帝国的雄图霸业,没有臧否王侯将相,只是一个普通士兵写给家中兄长“衷”的絮语。墨迹仓促,心思朴素—反复叮嘱,母亲织的布若不如家乡的安陆布结实,就请兄长务必卖了,换成钱一并寄来。信的末尾,他几乎是恳求地说:“愿母遗钱五、六百,愿布谨善者毋下二丈五尺……书到皆为报,报必言相家爵来未来……”信的末尾关于爵位文书是否下达的忐忑追问,穿越二千二百年的时空,依然能刺痛我们的心。没有金戈铁马的宏阔叙事,只有对一件寒衣、几串铜钱的挂怀;没有封侯万里的雄心,只有对家中老母的忧心与一个卑微爵位的期盼。这便是黑夫世界的全部。
这个名叫“黑夫”的青年,是“席卷天下”的秦军里一滴水,是统一六国的丰碑上一粒尘。他会在战场上冲锋,会为前程焦虑,会在深夜思念故乡的炊烟。他书写了历史,却从不曾被正统历史教科书记下姓名,只能由乡里小吏琐忆。“黑夫”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这片刻的、私己的、温馨的牵挂。然而,正是这无数个“黑夫”的牵挂、劳作与生死,汇聚成了推动秦帝国车轮前行的、沉默而汹涌的暗流。
“黑夫”们的生,“黑夫”们的死,“黑夫”们的一切,在历史的星河中,本该比一粒尘埃更为轻微。然而,正是这粒尘埃的私语,穿透了二千二百年的死寂,在褪色的简牍上散发着温度,温暖我们心灵。明确告诉我们,那支“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的虎狼之师,它的士卒,并非史书上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个个会冷、会想家、会为前程焦虑的,活生生的人。帝国的根基,正是由无数“黑夫”们的脊梁与他们的忧惧、渴望一同扛起的。历史,总爱将自己打扮成一条由大人物、大事件缀成的辉煌项链。我们背诵帝王的世系,战争的年份,改革的纲领,以为那便是过往的全部真相。然而,这或许只是一种宏大的迷思。王侯将相的功业,固然如崇山峻岭,改变了地貌的走向;但决定这地貌细微生态的,是山间每一缕泉水的低语,是林中每一片腐叶的叹息,是无数如黑夫这般,连“微尘”都算不上的生命的呼吸与律动。他们的悲欢,他们的劳作,他们的生老病死,无声地汇聚成历史的潜流,这潜流的力量,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深沉,更为根本。
从云梦到荆州,不过咫尺。那里沉睡的五大夫“遂”,其墓中的竹简,记录的或许是田产契约,或许是邻里讼词。他的爵位高于黑夫,他的世界却同样具体而微——无非是家业的经营,体面的维持,在时代巨网下小心翼翼地安身立命。黑夫与遂,永不相识,悲喜不通,却同被一张名为“史”的巨网笼罩,同被一种无形的洪流推动。他们的生命,是历史长卷上微不足道的尘埃,却也是支撑整个画卷质地的、最真实的纤维。
还有铜绿山3000年里前赴后继的矿工,他们更是尘埃不如,没有留下一缕痕迹。这些人生与死与帝国的伟业无关,却有息息相关。但我们却看到了一条由无数无名者足迹汇成的道路。修长城的刑徒,那被铁链磨破脚踝渗出的血,一滴一滴,浸入了城墙的夯土;治铁作坊的匠人,在炉火旁被熏瞎的双眼,曾凝视过利剑最后的淬火;丝绸之路的驼铃,承载的不仅是商旅的利润,更是文明交汇的无声序曲;驿站里一碗慰藉旅人的热汤,客栈中一次关于收成的闲谈,深闺里一封寄托思念的家书……这些血、凝视、酒香,这些亿万次重复的、卑微的劳作、交易、繁衍与死亡,才是历史河床下真正的泥沙。帝王将相,不过是这泥沙之上,偶然被浪花推举到顶峰,因而显得格外耀眼的几朵浮沫。浪花终将平息,浮沫终将碎裂,而泥沙,沉默的、厚重的泥沙,永远在沉积,在承托,在塑造着河流最终的走向。
我们不该只是过分关注浪花的形状,却忘了追问河流的走向。这些被史笔轻轻略过的“无用之事”,才是历史最恒常的体温,最坚韧的传承。
由此想起彼得·勃鲁盖尔的画作《伊卡洛斯的坠落》。前景是农夫犁地,牧童望天,渔夫收线,帆船航行——所有日常在阳光下从容继续。而在画的右下角,那个因飞得太高而坠落的伊卡洛斯,只剩双腿在海面挣扎,几乎无人注意。神话里的悲剧英雄,在现实的生活场景中,不过是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这幅画道出了一个残酷而深刻的真相:历史的戏剧轰轰烈烈,而生活的河流静静流淌;前者是后者偶尔溅起的浪花,后者才是前者的永恒记忆。
小人物书写历史,并非指他们执笔立传,而是指他们的集体生存状态——他们的需求、他们的创造、他们的忍耐与反抗——构成了社会最深层的动力与最根本的约束。一个时代的文明高度,从不只由宫殿的穹顶衡量,更由巷陌间最普通一民的生存尊严来标定。
小事件改变方向,也并非戏剧性的瞬间逆转,而是如“蝴蝶振翅”般,在复杂的因果之网中,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初始条件。一颗被忽略的螺丝钉的松动,可能导致巨轮的倾覆;一句在民间悄然传播的歌谣,可能酝酿着时代的风暴。改变的方向,往往不是在聚光灯下的挥手之间确定的,而是在无数个无人看见的角落里,由无数个微小的选择悄然推动的。
我不禁想起老宅墙根下看见的苔藓。那样卑微地贴着地皮,在阳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里,自顾自地青翠,自顾自地蔓延。一场暴雨,一次践踏,都可能让它们踪迹全无。但它们总在那里,用我们看不见的耐心,分解着砖石,积蓄着水分,一点点改变着墙角微小的生态。而那座曾经住着某位乡绅、显得无比坚固的老宅,早已在风雨中倾颓,唯有那片苔藓,岁岁年年,依旧青青。
历史中的“黑夫”与“遂”们,便是这样的苔藓。他们存在于史册的“墙角”,存在于时间的缝隙。他们从未想过要“书写”历史,他们只是在努力地“度过”一生。
然而,正是这亿万个“度过”,构成了历史最恒常的体温与最真实的肌理。
当我们只顾仰望星空时,总会忘记脚下承载我们的大地;当我们只注目浪花翻涌时,就会忽略深海那决定一切的静默伟力。
史笔如铁,常镌刻胜利者的丰碑与时代的巨响;岁月如沙,保存了失败者的叹息与黎民的悲欢。由无数小人物、小事件无声书写的卷帙,或许才是历史留给我们最真实、也最珍贵的遗嘱。在这份遗嘱面前,我们每一个自诩为“人物”的人,又何尝不是另一个黑夫,另一片苔藓?我们也在自己的角落里,为一件“寒衣”,几串“铜钱”而奔波劳碌,我们的喜怒哀乐,在宇宙的尺度下,同样微末如尘。然而,正是这些总被忽略的生之渴望、生之挣扎、生之爱恋与生之痛苦,汇聚成了人类文明永不熄灭的、温热的火焰。它不曾照亮历史的殿堂,却始终温暖着每一个在命运长夜里孤独前行的旅人。
当我们在宏大的叙事中感到迷失时,不妨俯身倾听这些来自时间深处的低语。在那些被史册遗忘的姓名里,在那些被光阴磨蚀的细节中,正藏着历史最深的秘密,与人性最初,也是最终的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