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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残佛识灵童
寒山寺的钟声像是从远古裂缝里渗出来的,带着铁锈和香火混杂的气味,撞碎了江南深秋的晨雾。湿冷的青石板路蜿蜒上山,两旁的银杏树已是一片灿金,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被早课僧侣们寂静的步履踏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藏经阁位于寺院最深处,木结构的老楼年久失修,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和淡淡霉味。小沙弥净尘蜷在靠窗的角落,身形瘦小,几乎要被堆积如山的经卷淹没。他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一本残破《金刚经》的扉页,那经页边缘焦黄卷曲,似是烈火舔舐后的遗骸,连墨迹都有些模糊了。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脸颊还带着孩童的圆润,但一双眸子却黑得深沉,凝着与岁数不符的沉静,仿佛一池深潭,偶尔被窗外掠过的鸟影惊起细微涟漪,底下却沉着旁人难懂的星河。
忽然,阁楼那吱呀作响的木梯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净尘警觉地合上经书,袖风轻轻扫落封面上的尘埃。来者是监院慧明法师,他身着紫色袈裟,面容素来威严,此刻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乱,袈裟下摆甚至沾着几点新泥。
“净尘,”慧明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梁上栖息的燕巢,“前殿来了贵客,是镇北王的车驾……声势不小。你……你且避一避,莫要冲撞了。”
净尘垂首,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然而,在慧明转身下楼的同时,净尘的耳廓却微微一动。他的听觉异于常人,不仅能清晰捕捉到前殿传来的马蹄踏碎青石的脆响、侍卫铠甲鳞片相撞的铮鸣,还能从中分辨出一道极轻却极沉的脚步声——那脚步落地无声,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似山岳移转,又似暗潮在深渊下蓄势。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经卷残页上一处灼痕,那痕迹恰巧湮灭了一个关键的“相”字,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前殿的喧哗如潮水般涨落。镇北王携幼女前来祈福,排场极大。那位被簇拥在中间的小郡主,年纪不过七八岁,身穿绫罗绸缎,头戴珠翠,打扮得如同一个精致的琉璃盏,然而此刻却蜷缩在父亲宽阔的怀里,浑身瑟瑟发抖,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唇瓣青白,原本灵动的眼瞳涣散无光,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寺内几位高僧围在一旁,低声诵念经文,试图安抚。香烛燃起的烟霭缭绕升腾,在金身佛像前扭曲如金蛇狂舞,不料这景象反而让郡主更加恐惧,惊喘连连。
突然,她猛地挣脱了父亲的手臂,跌跌撞撞地扑向大殿角落一尊手臂残损的罗汉石像,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石像的裂缝中,喉间发出幼兽被困般的呜咽,浑身战栗不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僧愕然,诵经声戛然而止。慧明额角沁出细汗,正要上前搀扶解释,却见一道灰扑扑的小身影自厚重的帷幔后悄无声息地闪出——正是本该避在后院的净尘。
净尘不知何时已跪坐在郡主身侧,他没有去拉拽,只是将掌心轻轻覆在她不住颤抖的背脊上,口中低声哼起一支不成调的俚俗乡谣。那调子质朴甚至有些笨拙,却似一股暖流,又似春日溪水解冻潺潺流淌。奇迹般地,郡主的战栗渐渐止息,她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茫然地望向这个小沙弥。净尘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全无惧意的微笑,然后从僧袖中摸出自己舍不得吃掉的半块粗麦饼,小心地掰开,将稍大的一块递到郡主面前。郡主怔了怔,竟真的接过,小口地啃咬起来,腮边泪痕未干,眼底却终于透出了一丝属于孩童的星点亮光。
镇北王一直沉默地看着,他眸色深晦如古井,目光在净尘身上停留了良久,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忽然,他解下腰间一枚泛着幽光的玄铁令牌,随手掷给一旁的慧明法师,声音不容置疑:“三日后,本王遣人来接这位小师父过府一叙。”说罢,不再多言,抱起情绪稍稳的女儿转身便走。当他紫金色的袈裟下摆扫过高高的门槛时,带起一阵阴寒刺骨的罡风,卷动了殿内的尘埃。
是夜,月黑风高。慧明法师悄然潜入藏经阁,将那枚沉甸甸的玄铁令牌塞进净尘怀中,喉结滚动了几下,似有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你师父当年圆寂之前,曾留下话,说你有‘照见众生’之能……是福是祸,殊难预料。此去王府,吉凶未卜,你……万事小心,福祸自担。”净尘低头摩挲着令牌上冰冷的蟠龙纹路,心中并无多少惧意,只有一片迷雾般的茫然。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征兆地炸响一声惊雷,电光如银蛇般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刹那间,惨白的光亮照亮了藏经阁的每一个角落。净尘猛地抬头,瞥见阁楼最深的暗处,不知何时竟立着一道黑影——头戴宽大斗笠,身披陈旧蓑衣,身形佝偻如深山洞穴里的老猿,而那人微微摊开的掌心中,竟托着一枚莹润生光、栩栩如生的玉蝉。更让净尘心头巨震的是,那玉蝉的翼翅纹理,竟与他怀中那本残经上灼烧的痕迹,隐隐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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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玉蝉暗藏机
雷声过后,暴雨倾盆而至,如天河倒泻,冲刷着寒山寺的殿宇楼阁。净尘不及细想,猛地推开藏经阁的后窗,纵身跃入雨幕之中,朝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后山松林在暴雨中显得格外阴森,松涛声混着雨声,如同万鬼呜咽。净尘追出一段距离,那蓑衣人早已踪迹全无,仿佛融入了这片黑夜与雨水。他蹲下身,借着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在泥泞的山路上仔细搜寻。终于,在一处松软的土地上,他发现了一枚清晰的脚印,但那脚印的形状十分怪异,并非常人所有,反而像是一朵倒着生长的莲花,边缘清晰,深陷泥中。
净尘伸出指尖,轻轻触碰那诡异的脚印边缘。就在接触的刹那,他脑海中“嗡”的一声,竟浮出一系列奇异而恐怖的景象:森森白骨垒成的巨大祭坛、缠绕着无数细小铜铃的猩红丝线在风中颤动、还有一双充满了无尽哀怨与痛苦、仿佛正在泣血的眼睛……净尘猛然后撤一步,心脏狂跳,袖中那枚镇北王所赐的玄铁令牌硌得他肋骨生疼,寒意直透心底。
三日后,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镇北王府的马车准时停在了寒山寺外。那马车通体朱漆,车门上镌刻着狰狞的狴犴纹路,拉车的四匹高头黑马眼罩玄纱,蹄声沉闷如远方擂动的战鼓。净尘在慧明法师复杂的目光中登上马车。车帘落下前,他敏锐地瞥见那沉默寡言的车夫,其颈后衣领下方,若隐若现地刺着一枚赤红色的蝎子图腾,蝎尾毒钩正正好勾在脊椎的骨节处,透着说不出的邪气。
马车并未如预想中驶向城中繁华地带的王府,反而迂回绕行,最终停在了西郊一处荒废已久的别院门前。院墙被厚厚的枯藤蔓草层层缠绕,如同巨蟒缠尸,门楣上匾额斜悬,布满了蛛网尘埃,依稀可辨“洗剑庐”三个苍劲大字,透着一股败落已久的剑气。
厅堂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昏黄的烛火。镇北王已褪去白日那身彰显身份的锦袍,只着一件素麻中衣,神情疲惫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面前的案几上,赫然横放着一柄断剑,剑身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小师父,”镇北王抬起眼,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断剑的剑脊,发出空洞的回音,“你可知世间流传的‘无相秘藏’?”他不等净尘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传闻前朝末代国师,以无上佛法加持佛骨为引,铸就了九尊蕴含天地灵机的‘灵枢’,散落于江湖各处。得之者,据说可窥探天机奥秘,亦能……逆天改命,续命延寿。”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内侧一道紧闭的垂帘,帘后隐约传来郡主细微而压抑的咳嗽声。
净尘始终垂眸,手中捻动着那串普通的木质佛珠,看似平静,实则全身戒备。忽然,他感到腕间传来一阵奇异的温热——是那枚昨夜惊鸿一瞥的玉蝉!它不知何时,竟已悄然贴肉藏于他的僧袖之内,此刻正随着镇北王的话语微微震颤,仿佛有所共鸣。
就在这时,一名面容精干、眼神闪烁的管家端着茶盘近前。净尘抬手去接,衣袖看似无意地一带,竟将茶盏碰翻,滚烫的茶水泼湿了管家宽大的袖口。那管家脸色微变,慌忙擦拭。就在他抬起手臂的瞬间,净尘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其小臂内侧,竟然密布着用朱砂绘制的诡异符咒,而那符文的走势弯绕勾连,竟与后山泥地里那个倒生的莲花脚印,如出一辙!
屋外的雨又滂沱起来,敲打着残破的窗棂,檐角挂着的铁马在风中乱响,声音凄厉如鬼哭。净尘心中寒意更盛,婉拒了镇北王的留宿之意,坚持要返回寺院。当他辞别时,垂帘后突然传来响动,那位小郡主竟赤着脚奔了出来,不顾父亲的低斥,将一支早已枯萎的梅花强行塞进净尘掌心,然后飞快地跑回了内室。
马车驶离别院良久,颠簸在泥泞的路上。净尘摊开手掌,借着车窗缝隙透进的微弱天光,发现那支枯梅的花蕊间,巧妙地缀着几根细如发丝的金线。他小心地将金线捋直,它们竟在昏暗中泛起幽幽光芒,拼成了两个清晰的小篆字迹: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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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破修罗场
“速离”二字如同冰锥,刺入净尘的心头。他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马车抵达寒山寺山门时,天色已近黄昏,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净尘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往日庄严肃穆的寺院,此刻竟笼罩在一片不祥的烟雾之中!藏经阁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虽然暴雨刚歇,火势已得到控制,但那焦黑的断壁残垣依然触目惊心。僧侣们乱作一团,提水救火,哭声、喊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
净尘心中猛地一沉,不顾一切地冲向藏经阁。昔日堆积经卷的地方已化为灰烬,焦黑的梁木耷拉着,冒着青烟。而在这一片狼藉之中,监院慧明法师倒卧在血泊里,僧袍被鲜血浸透,已然气绝。他的眼睛圆睁着,望着被烧穿的屋顶露出的阴沉天空,手中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净尘强忍悲痛,俯下身,轻轻合上慧明法师的双眼,然后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取出了那半页被鲜血浸染、边缘焦糊的纸片。上面是用颤抖的笔迹写下的六个字:“灵枢现,百鬼夜行”。
悲愤交加之际,净尘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阴恻恻的冷笑,那声音如同夜枭啼叫,令人毛骨悚然:“小和尚,识相点,把玉蝉交出来,佛爷我心情好,或可留你一个全尸。”
话音未落,十余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残存的檐角、焦木后飞扑而下!他们身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手中刀锋在暮色中闪烁着蓝汪汪的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净尘心中警铃大作,疾步后退,撞翻了旁边尚未完全烧毁的经架,无数经卷倾泻而下,如同雪片纷飞,暂时阻隔了敌人的视线。他借势就地一滚,滚到墙边一个不起眼的暗柜旁——这里,正是他师父圆寂前秘密告知他的逃生暗道所在。
指尖准确地按动机关,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净尘闪身而入,身后传来黑衣人怒骂和劈砍柜门的声音。暗道内幽深潮湿,向下倾斜,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味。他不敢停留,沿着狭窄的通道一路向下,不知跑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巨大的天然溶洞。
溶洞中央,一座小巧却气势森然的石制浮屠塔巍然耸立,塔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梵文咒语。塔顶,一盏长明灯静静燃烧,灯油竟是琥珀色的、异常粘稠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那竟是血!
净尘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浮屠塔的石门轰然洞开,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塔内并无佛像,只有一具盘膝而坐的玉白色骨殖,骨骼晶莹,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而骨殖的胸骨位置,赫然嵌着九枚铜钱大小、缓缓自转的金轮,散发出柔和而神秘的光芒。
就在这时,净尘怀中的那枚玉蝉骤然变得滚烫,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竟自行脱袖飞出,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具玉白骨骸摊开的掌骨之间。
“嗡——”
一声低沉的鸣响仿佛自地底深处传来。玉蝉与骨殖接触的刹那,九枚金轮旋转骤然加速,射出耀眼光芒。整个洞壁随之亮起,浮现出一幅巨大而复杂的荧光图谱,那图谱勾勒出山川河流的脉络,其间清晰地标注着九处格外明亮的星芒。净尘一眼就看到,离当前位置最近的一处星芒,赫然指向寒山寺后山无人敢去的禁地——伏龙潭!
“哈哈哈!二十年!老夫苦守此地二十年,今日终于等到灵枢认主之时!” 一个疯狂而嘶哑的笑声在洞中回荡。只见那个蓑衣人从暗处的阴影中踱出,掀开了斗笠,露出半张被严重灼伤、狰狞溃烂的面孔,眼中充满了贪婪与狂热。
与此同时,暗河之中传来哗啦啦的铁索搅动声,无数带着倒钩的铁爪如同毒蛇般探出,瞬间缠住了净尘的脚踝和手腕,将他向冰冷的河水中拖去。
危急关头,净尘腕上那串普通的木质佛珠突然毫无征兆地迸裂开来!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如同被无形之力驱动,化作一道道金色的流星,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击打在铁索和钩爪之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断裂之声!
束缚顿解!净尘趁此机会,用尽全身力气扑向浮屠塔中的那具骨殖。说也奇怪,那九枚旋转的金轮竟脱离骨殖,化作九道流光,飞入净尘怀中,一股温暖浩瀚的气息瞬间流遍他四肢百骸。而那枚玉蝉,在完成它的使命后,“噗”一声轻响,化为了白色的齑粉,从骨殖指缝间流泻而下。
整个溶洞开始剧烈摇晃,头顶石块纷纷坠落。远处,伏龙潭的方向,传来一声穿云裂石、如同龙吟般的悠长啸叫,震撼山林!
净尘不敢停留,踏着不断崩塌的乱石,冲向溶洞的另一个出口。身后,传来蓑衣人功败垂成、凄厉至极的嘶吼:“灵枢已醒,天下将乱——小子,你已踏入修罗杀场,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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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