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国演义》章回体叙事对历史演义小说的范式影响
中国古典小说的发展史中,章回体叙事与历史演义的融合堪称关键转折。章回体源于宋代“说话”艺术中的“讲史”门类,经元末明初《三国演义》的创造性转化,最终确立为长篇小说的主导形式。这种叙事结构以“分回标目、环环相扣”为特征,保留了口头文学的叙事节奏,通过线性时间线索与板块化情节的交织,构建出宏大而精密的历史图景。
作为历史演义的开山之作,《三国演义》以《三国志》为史实框架,通过“七实三虚”的创作原则,将历史考证与艺术虚构熔于一炉。其叙事范式不仅为后世历史小说提供了可复制的创作模板,更通过“尊刘贬曹”的伦理视角与“智斗优于力战”的战争美学,塑造了中国读者对三国历史的基本认知。这种双重属性既是历史叙事的载体,又是文学想象的产物,使《三国演义》成为研究中国小说叙事范式演变的典型样本。
《三国演义》首次将章回体发展为成熟的长篇小说形式。全书120回,每回以七言或八言对仗标题概括内容,如“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等。这种标题设计既符合民间说书艺术的传播需求,又通过“且听下回分解”的悬念设置,形成环环相扣的叙事链条。毛宗岗修订本进一步将每回两节合并为对偶回目,使叙事节奏更加紧凑统一。
后世历史演义小说普遍沿用此模式。《东周列国志》108回、《说岳全传》80回,均以分回标目构建叙事框架。这种标准化结构不仅降低了创作门槛,更通过“章回—板块—整体”的三级叙事层次,实现了历史事件的有机串联。例如,《三国演义》以官渡、赤壁、彝陵三大战役为板块,将分散的军事冲突整合为三国鼎立的历史脉络,这种叙事策略被《隋唐演义》《杨家将》等作品反复借鉴。
《三国演义》采用“以蜀汉为中心、以诸葛亮为枢纽”的线性时间线索,同时通过板块化叙事突破单一时间流的限制。诸葛亮死后,小说对晋统一历史的略写处理,既保持了叙事主线的一致性,又通过三大战役的板块设置,展现了历史发展的非线性特征。这种“线中有块、块中有线”的结构,为后世小说处理复杂历史题材提供了范式。
明清历史演义小说中,《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以岳飞生平为线索,穿插金军南侵、宋廷内斗等板块;《东周列国志》则以春秋战国500余年历史为背景,通过“齐桓公称霸”“晋楚争霸”等板块构建叙事框架。这些作品均通过线性时间与板块叙事的融合,实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想象的平衡。
章学诚曾言《三国演义》“七分事实,三分虚构”,这一评价精准概括了其处理史实与虚构的关系。小说以《三国志》为蓝本,保留了赤壁之战、官渡之战等重大历史事件的核心脉络,同时通过“草船借箭”“空城计”等虚构情节深化人物性格。例如,赤壁之战中,历史上的“火攻计”被转化为诸葛亮与周瑜的智谋博弈,既符合史实框架,又通过艺术加工增强了戏剧张力。
这种虚实相生的手法成为历史演义小说的创作圭臬。《说岳全传》在岳飞抗金史实基础上,虚构了“牛皋扯旨”“风波亭冤案”等情节;《隋唐演义》则将李世民、秦琼等历史人物与“瓦岗寨起义”等民间传说相结合,形成“史中有虚、虚中有史”的叙事特色。
《三国演义》在叙事视角上突破了传统史传的全知模式,创造性地运用限知叙事增强悬念。例如,“蒋干盗书”一节通过蒋干的视角展开,读者与人物同步获取信息,直至蔡瑁、张允被杀才揭示真相。这种“视野之内为实,视野之外为虚”的叙事策略,既保留了历史演义的纪实性,又借鉴了通俗文学的娱乐性。
后世小说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手法。《东周列国志》在“烽火戏诸侯”一节中,通过褒姒的视角展现周幽王的荒淫,使历史事件更具主观色彩;《说岳全传》则通过岳飞梦境的限知叙事,暗示其悲剧命运,增强了叙事的隐喻性。
毛宗岗称《三国演义》塑造了“智绝”诸葛亮、“义绝”关羽、“奸绝”曹操三大典型。这种类型化塑造并非简单脸谱化,而是通过“特质聚焦—行为强化—符号固化”的三阶段,构建出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人物形象。例如,诸葛亮从历史上的“治世能臣”被转化为“智慧化身”,其“草船借箭”“七擒孟获”等情节均围绕“智”这一核心特质展开,最终通过“星落五丈原”的悲剧结局,将个人智慧升华为对天命无常的哲学思考。
这种类型化范式深刻影响了后世小说创作。《说岳全传》中的岳飞被塑造为“忠绝”,其“精忠报国”的刺字与“莫须有”冤案形成强烈对比;《东周列国志》中的管仲则成为“谋绝”的代表,其“尊王攘夷”的策略被赋予儒家伦理色彩。
《三国演义》通过“桃园结义”“三顾茅庐”等经典情节,将人物关系伦理化,形成“君臣—兄弟—师徒”的三重伦理网络。这种构建方式既符合儒家伦理规范,又通过情感纽带增强了叙事的凝聚力。例如,刘备与诸葛亮的“鱼水关系”被反复渲染,成为后世君臣关系的理想范本。
后世小说延续了这一传统。《杨家将演义》通过“杨门女将”的群体塑造,强化了家族伦理;《隋唐演义》则通过“贾家楼四十六友”的结义情节,构建了江湖伦理体系。这些作品均通过人物关系的伦理化,将历史叙事转化为道德教化的载体。
《三国演义》颠覆了传统战争叙事的“力量崇拜”,创造出以智谋为核心的战争美学。赤壁之战中,周瑜的“反间计”、诸葛亮的“借东风”、黄盖的“苦肉计”构成多层次智谋博弈,将战争转化为智力竞赛。这种叙事模式不仅提升了战争场面的文学性,更传递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儒家军事思想。
后世小说纷纷效仿这一模式。《说岳全传》中的“朱仙镇大捷”以岳飞的“连环马”破敌;《杨家将演义》中的“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则通过奇门遁甲之术展现智谋威力。这些作品均通过弱化暴力描写、强化智谋博弈,赋予战争叙事以道德教化功能。
《三国演义》将战争视为政治斗争的延伸,通过“官渡之战”展现袁绍与曹操的集团矛盾,通过“夷陵之战”揭示蜀汉内部的权力博弈。这种互文性叙事使战争场景成为政治伦理的试验场,例如,关羽“华容道释曹”既是对“义”的坚守,也是对刘备集团战略利益的损害,引发读者对道德与现实的深刻思考。
后世小说继承了这一传统。《东周列国志》中的“城濮之战”被解读为晋文公“退避三舍”的诚信体现;《隋唐演义》中的“瓦岗寨起义”则通过李密与翟让的权力斗争,揭示农民起义的局限性。这些作品均通过战争与政治的互文,深化了历史叙事的思想内涵。
《三国演义》通过“拥刘反曹”的叙事立场,将历史评价转化为道德审判。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被描绘为奸雄行径,刘备的“携民渡江”则被颂扬为仁德之举。这种二元对立的伦理叙事,既反映了元末明初民间社会的正统观念,又通过艺术加工强化了读者的价值认同。
后世小说延续了这一伦理框架。《说岳全传》以岳飞代表“忠义”,以秦桧代表“奸佞”;《杨家将演义》则通过杨业父子的悲剧,批判北宋朝廷的腐朽。这些作品均通过“尊正统、贬篡逆”的叙事策略,构建起符合儒家伦理的价值体系。
《三国演义》开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论断,将历史发展归纳为周期性循环。这种哲学表达不仅为小说叙事提供了宏观框架,更通过三国归晋的结局,暗示了历史规律的不可抗拒性。后世小说如《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均沿用这一历史观,将朝代更迭视为天道轮回的体现。
《三国演义》的范式影响揭示了中国小说叙事转型的关键路径。其成功证明,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并非史实的机械复制,而是通过叙事策略的创新,实现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辩证统一。这种创作智慧,对当代历史题材文学创作仍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选自史传统书稿《三国演义》最新深度解读)
作者介绍:史传统,诗人、评论家,中国国际教育学院(集团)文学院副教授、副院长,中国财经杂志社评论专家委员会执行主席、高级评论员,人民网人民智作认证创作者。盘锦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杂志签约作家,著有《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再评唐诗三百首》《三十部文学名著最新解读》《我所知道的中国皇帝》《九州风物吟》《心湖涟语》等专著。作品散见《河南文学》《香港文艺》《岳阳文学》《诗人》以及人民网等各大网络媒体,先后发表文艺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