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长宁
2025-09-23 《现代快报》
蒲松龄在《促织》里写过个揪心的桥段:华阴县有户人家,因官府强征蟋蟀,儿子失手将其弄死,投井后竟化魂入虫身,成了斗场上无往不胜的“神蟀”。这秋虫的翅振,竟成了家族命运的鼓点,敲出悲喜交织的传奇。
要论起这虫的本相,倒是寻常。蟋蟀属直翅目,跟蚂蚱是远亲,雄虫翅膀上有块发声的翅膜,摩擦起来“瞿瞿”作响,既是求偶的情歌,也是领地的宣言。两条后腿壮得像小弹簧,遇着同类二话不说就蹬腿开斗,赢了的昂首振翅,输了的夹着尾巴逃窜。有趣的是,这啃食庄稼的害虫,偏因这份“勇武”成了人类的玩物,就像古话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勇成名乃秋虫”。
唐代宫廷里先兴起了这股风。《开元天宝遗事》里记,杨贵妃那帮妃嫔用小金笼装着蟋蟀,夜里搁在枕边听声儿,跟现在年轻人抱个白噪音机似的。到了南宋,临安城的市井里冒出不少“斗蛐蛐摊”,摊主支个瓦盆,围观者凑钱下zhù,赢了的能得几个铜板。最出名的玩家得算贾似道,这位宰相放着朝政不管,躲在葛岭别墅里写《促织经》,案头常摆着南京龙潭窑的虫罐,把蟋蟀分了“黄麻头”“青项翅”等几十类,还琢磨出“重三轻七”的选虫要诀——看头、腿等三处重相,翅、尾等七处轻相,后来元军打过来,人说他是“蟋蟀宰相误国”,倒也没冤枉。
明代宣德年间,斗蟋蟀成了全国范围内的热闹。宣宗朱瞻基密诏苏州知府进献千只蟋蟀,民间为此掀起捕虫热,好虫能换一头牛。民国初年南京城里的士绅与旗人后裔玩得更讲究:他们认“青大头”这个本地品种,说它“头似乌金,翅带青纹,斗起来专找对手破绽”。养虫的澄泥罐得是龙潭窑的手艺,匠人要把泥料阴干三年,窑烧百天时守在窑边不准打盹,说差一口气就养不出好虫性。有个老南京讲过,民国时秦淮河畔有个玩家,夜里听见贼偷他的宝贝罐,光着膀子追出二里地,最后抱着罐子坐在地上笑,罐里的蟋蟀还在“瞿瞿”叫,给他助威。这股风气还顺着海路传到了朝鲜、日本。
山东济宁是出了名的蟋蟀之乡,每年入秋,地里的玉米还没熟透,就有玩家揣着钱来包田。一亩地租金能涨到寻常年份的十倍,白露前后最热闹,农户夜里打着手电筒下地,虫鸣声与脚步声混在一块儿,雇的人拿着特制的小网子,蹲在田埂上瞅,听见“瞿瞿”声特别响亮的,就慢慢拨开草叶找。当地老辈人说,济宁虫斗的是蛮力,一口咬住就不松劲,南京虫比的是巧劲,兜兜转转找机会,就像两地人性格,一豪爽一灵秀。据说有年从这儿逮的一只“铁头青背”,被人当“大将军”供着,光是捕捉和运输就花了三万块,怪不得汶河边上的沙土地里出来的,腿上带金斑,斗起来格外凶。
只是再好的趣味,也架不住走了歪路。明代《帝京景物略》里就写,有赌徒为斗蛐蛐押上田产,输了就跳河;现在更邪乎,有人偷偷给蟋蟀喂激素,让虫儿短期内变得凶暴异常,专为此类勾当的服务。这类赌局往往有自己的“公证人”,号称能检测出虫子是否打了兴奋剂。但这些终究是见不得光的支流,成不了气候。正经玩的仍占多数:南京的民间蟋蟀协会,逢中秋都会在莫愁湖公园等处摆擂台,用积分赛代替赌钱,赢了的颁个“蛐王”奖状。去年赛场边,我见过一名小朋友,他举着放大镜看蟋蟀触角,一位老玩家在旁念叨“虫品如人品,赢了别追着咬,输了别耷拉翅”,小朋友似懂非懂地点头;上海的80后用3D打印机做虫罐,既保留传统纹路,又方便观察虫情,直播比赛时还会讲解“蟋蟀的生命周期为什么只有100天”,教大家惜虫。
去年秋天在南京夫子庙见着个老爷子,他拎着个竹编虫笼逛贡院街,笼里的“青大头”正叫得欢。“你看这虫,”他打开笼门给我看,“赢了不骄,输了不馁,比人强。”说话间,笼子里的蟋蟀振了振翅膀,那声音混着秦淮河边的桂花香,倒真有几分古人说的“秋兴”滋味。
原来秋虫的翅声里,藏着老城的魂。南京城砖缝里渗着的岁月,与草间蟋蟀的精气神,早就在秋阳里拧成了一股绳——你听那“瞿瞿”声,既是虫在较劲,也是城在呼吸,活成了彼此拆不开的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