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途》第七章:血染废园
“父亲!”
林慕言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绝望的呜咽。林正轩沉重的身躯软倒在他怀中,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襟,那抹刺目的红与父亲迅速灰败的脸色形成骇人的对比。
“走…”林正轩嘴唇翕动,吐出最后一个微弱的音节,推拒他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神涣散,陷入昏迷。
假山外,脚步声急促逼近,刀锋映着从石缝透入的惨淡天光,寒气森然。
悲恸与愤怒如岩浆般灼烧着林慕言的五脏六腑,但他知道,此刻若停留,父子二人皆必死无疑!父亲拼死为他争取的一线生机,绝不能白白断送!
他牙关几乎咬碎,轻轻将父亲放倒在假山阴影最深处,用枯枝败草匆匆掩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苍白的面容,他猛地转身,如同受伤的野兽,从假山另一侧的缝隙中挤了出去!
“在那边!追!”黑衣人的低喝自身后传来。
林慕言头也不回,发足狂奔!荒废的园林中路径复杂,亭台倾颓,草木疯长。他凭借儿时在此玩耍的记忆,专往狭窄崎岖处钻。利刃破空声自身后掠过,砍在树干石壁上,噼啪作响。
他的心在滴血,父亲重伤濒死的模样不断在眼前闪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痛楚。但他不能停,不能倒下!
一个趔趄,他险些被突出的树根绊倒,顺势滚入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追兵的脚步声从旁掠过,稍远一些,传来气急败坏的指令:“分头搜!他跑不远!格杀勿论!”
林慕言蜷缩在刺人的枝杈间,屏住呼吸,冷汗混着泪水滑落。怀中那卷密录硬邦邦地硌着他,如同烙铁般滚烫。是因为它!都是因为这东西!赵德柱、陈敬斋、还有那该死的“夜枭”!他们竟如此狠毒,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
父亲…父亲还活着吗?
那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恨不得立刻冲回去,与那些黑衣人拼个你死我活!
但理智告诉他,那无异于自杀。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为父亲报仇,才能救婉清,才能将罪证公之于众!
脚步声渐渐远去,但他不敢大意。他在灌木丛中又潜伏了许久,直到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确认无人,才猫着腰,沿着记忆中最隐蔽的路径,向废园边缘挪去。每走一步,都觉得有无数眼睛在暗中窥视。
终于,他看到了破损的围墙。费力地翻过墙头,外面是一条堆满垃圾的死巷。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却觉得如同获得了新生。
不敢走大路,他沿着错综复杂的小巷拼命奔跑,不知要去往何方,只想离那废园越远越好。父亲的鲜血似乎还粘在他的手上,滚烫而粘腻。
最终,他力竭地瘫坐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尽头,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大口喘息,眼泪终于失控地奔涌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一日之间,家破人亡的阴影轰然降临,慈父为救自己而生死未卜,挚爱身陷敌手,而自己如同丧家之犬,亡命奔逃…巨大的悲痛与无助几乎将他击垮。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嘶哑,他才渐渐止住。不能垮!他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与污渍。父亲用命换来的生机,决不能白白浪费!
他必须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身,然后设法打探父亲的消息,再图后续。
可是,哪里安全?客栈?友人家?恐怕此刻都已布下天罗地网。那个神秘的女子?她自身难保,约定在三日后…
忽然,他想起一个人——阿吉!那个替他传话的小厮!父亲遇袭,是否与阿吉传话泄露有关?阿吉是内奸?还是他也遭遇了不测?
无论如何,厨房帮佣的身份低微,或许尚未引起注意。而且厨房采买出入频繁,或可借此打探消息。
此刻,他无处可去,唯有冒险一试。
他挣扎着起身,重新整理好伪装,将悲痛与仇恨深深埋入心底,目光变得冰冷而坚定。他绕到林府后巷远处的另一个街口,等待时机。
午后,送菜的车队陆续到来。他混在一群等着干零活的闲汉中间,低垂着头,目光却紧紧盯着林府后门。
终于,他看到阿吉跟着厨房管事出来清点货物。阿吉看起来神色如常,并无异样,一边搬着菜筐,一边还和旁人说笑了两句。
不像做了亏心事的模样。难道传话并未泄露?那“夜枭”的人是如何精准找到废园的?莫非是父亲出来时被跟踪了?
林慕言心中疑团更深。他必须接触到阿吉。
他等到阿吉独自一人搬着一摞空筐往后巷僻静处走去时,迅速靠近,压低声音唤道:“阿吉!”
阿吉闻声回头,看到是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筐差点掉地上,脸色瞬间白了:“少…少爷?!您怎么还敢回来?!府里出大事了!”
“我都知道了。”林慕言将他拉到墙角,“我父亲如何?”
“老爷…老爷他…”阿吉声音发颤,眼圈红了,“上午独自出门,许久未归,后来…后来被人在废园里发现,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现在府里乱成一团,赵公公派了人来看守,说是…说是遇了匪!可青州城里哪来的匪啊!”
父亲被找到了!还活着!林慕言心中稍安,但立刻又被更大的忧虑笼罩。赵德柱派人看守?分明是监控!
“府里现在谁主事?”
“是赵公公带来的一个姓钱的师爷,还有…陈通判也来了,现在都在正厅坐着呢!说是要等老爷醒來…可我看他们根本没打算好好救治老爷!”阿吉急道,“少爷,您快走吧!他们肯定在抓您!”
“阿吉,你听我说,”林慕言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我父亲受伤,绝非意外!是被人害的!府里有内奸!你千万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暗中留意府里动静,尤其是那个钱师爷和陈通判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机会就告诉我!”
他塞给阿吉几块碎银:“想办法打听他们如何医治我父亲,用了什么药!还有,帮我弄些金疮药和吃的来。”
阿吉吓得手直抖,但还是接过银子,用力点头:“少爷放心!我…我晓得厉害!您藏好!我晚点想办法给您送东西到…到老地方?”
所谓老地方,是后巷一个废弃的狗洞,儿时他们常在那里偷偷传递零食玩具。
林慕言点头:“小心行事!”
两人迅速分开。
林慕言重新躲回阴影里,心乱如麻。父亲虽生还,却落入敌手,处境危殆。赵德柱和陈敬斋必然千方百计阻止父亲苏醒,甚至可能暗中下毒手!他必须尽快想办法!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林府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终于,在约定的时辰,狗洞里塞出了一个粗布包裹。
林慕言迅速取回,躲到更远处打开。里面有几个馒头,一包酱肉,一小瓶金疮药,还有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阿吉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然写得仓促而紧张:
“老爷仍昏迷,灌参汤吊命。钱陈二人密谈,似欲寻‘重要东西’,疑与少爷有关。加强搜捕少爷。另,苏小姐绝食抗争,陈府三日后强迎娶。”
字条如冰水浇头,让林慕言通体生寒。
他们果然在找那密录!父亲暂时无性命之忧,只因他们还想逼问出下落!而婉清…三日后就要被强行迎娶!
时间紧迫得令人窒息!
他必须行动!必须在三日内想到办法!
可是,他能做什么?孤身一人,如何对抗盘踞在林府和陈府的众多敌人?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望着灰暗的天空,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力。
就在此时,一阵极轻微的、若有似无的檀香味,忽然随风飘入鼻端。
林慕言猛地一怔,霍然抬头!
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粗布衣裙、头包蓝布帕的纤细身影,正挎着一个菜篮,看似寻常民女,目光却飞快地扫过他藏身的角落,随即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是她!那个神秘女子!她竟找到了这里!
虽然她易了容,但那双眼睛和那特殊的檀香,林慕言绝不会认错!
她似乎只是路过,并未停留。
但林慕言注意到,她菜篮里掉出了一小棵青菜,就落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巷口。
他心跳加速,待那女子身影消失后,才迅速上前,拾起那棵青菜。菜叶之下,竟压着一枚小小的、卷起来的芦秆。
他立刻退回暗处,展开芦秆,里面是一行细小的字迹:
“今夜子时,灶君庙偏殿。”
《尘途》第八章:灶君密议
灶君庙位于城西,比起香火鼎盛的城隍庙、佛寺道观,这里显得冷清破落得多。尤其到了夜间,庙祝早已归家,更是人迹罕至,唯有偏殿那尊被烟熏火燎得面目黢黑的泥塑灶王爷, silent地享受着微薄的供奉。
子时将近,林慕言如幽灵般潜行而至。庙门虚掩,他侧身闪入,殿内一片漆黑,只有残破的窗纸透入些许惨淡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握紧了怀中防身的短剑,屏息凝神,耳听八方。
“你来了。”低柔的声音自灶君像后响起。
林慕言猛地转头,只见那神秘女子悄无声息地转出,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裙的打扮,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愈发苍白,但行动间似乎利落了些许。
“你的伤…”林慕言下意识问道。
“无碍。”女子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他周身,“你遇到了事?身上有血腥气。”
林慕言心中一痛,低声道:“午后…在废园,我见到了父亲。但‘夜枭’的人追踪而至,我父亲为救我…身中毒箭,重伤昏迷,如今被赵德柱的人控制在府中…”
他简略说了经过,声音因压抑着愤怒与悲痛而微微颤抖。
女子静静听着,末了,沉默片刻,才道:“林老爷暂无性命之忧,已是万幸。他们必是想从他口中逼问铁盒下落。”她看向林慕言,“东西还在?”
“在。”林慕言点头,忍不住问道,“姑娘是如何找到我的?又怎知我今夜会需要相助?”
女子淡淡道:“我并未离开太远。城内风声鹤唳,搜捕的重点区域我已大致摸清。你冒险联系府中小厮,虽是大胆,却也留下了痕迹。我恰在附近,看到了你。”她顿了顿,“你父亲出事,你必不会远遁,定会设法打探消息。而那处狗洞,儿时把戏,并不难猜。”
林慕言愕然,她竟连他与阿吉传递消息的细节都了如指掌?她究竟还知道多少?
“姑娘…”
“时间紧迫,闲言少叙。”女子再次打断他,“你可知他们为何突然急于三日后强娶苏婉清?”
林慕言摇头:“我只收到消息,说婉清绝食抗争,他们便欲强娶。”
“并非全然如此。”女子目光沉凝,“我设法探得,赵德柱接到京中密令,需提前返京。青州这边诸多首尾,需尽快了结。苏婉清之事,恐是其中一环。逼婚成功,便可彻底封住苏家之口,亦可借此进一步钳制可能知晓内情的你。若逼婚不成…”
她语气一冷:“则很可能…灭口。”
林慕言心脏骤缩:“他们敢!”
“他们有何不敢?”女子反问,“杀人对他们而言,与碾死蝼蚁何异?林公子,你需认清现实。”
林慕言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我该如何?三日内,我能做什么?”
女子凝视着他,缓缓道:“或许…有一法,可搏一线生机。”
“何法?”
“搅乱棋局,火中取栗。”女子声音压得更低,“赵德柱欲速战速决,我等便反其道而行,将水搅浑,制造混乱,或可寻得救人之机,甚至…反击之隙。”
“如何搅乱?”
“赵德柱与陈敬斋勾结倭寇、走私军械,其罪证你已掌握部分。但其庞大网络,绝非一日之功。青州城内,必有其秘密仓库,用以囤放待运物资,甚至藏匿倭寇细作!”女子眼中闪过锐光,“若能找到此处,并设计将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必引发全城震动!届时,赵、陈二人自顾不暇,搜捕你的力量必然分散,看守林老爷和苏小姐的人手亦会减弱,此其一。”
“其二,混乱之中,或可趁乱救人或传递消息。其三,此事若闹大,惊动朝廷,即便赵德柱背后之人想要掩盖,也需费一番手脚,或能为我们争取时间。”
林慕言听得心潮澎湃,但随即疑虑道:“可那秘密仓库必然隐蔽至极,如何寻找?”
“我追踪此事已久,已有几分猜测。”女子道,“陈敬斋掌管青州刑名治安,其麾下有一支不在明面编制的‘缉私队’,常于夜间活动,行踪诡秘。我疑其名为缉私,实为护航。跟踪他们,或可找到线索。此外,林家工坊日夜赶制所谓‘贡缎’,数量巨大,最终运往何处?跟踪出货车辆,亦是一条路。”
“但此事危险至极!”林慕言道,“ ‘夜枭’必然看守严密。”
“所以需周密计划,且需你我联手。”女子看着他,“你可知晓林家工坊出货的流程与路线?”
林慕言点头:“大致知晓。工坊每三日出一批货,由心腹伙计押运,通常于子夜时分从西侧门出,明面上是运往城北码头仓库,但常有车辆中途改道或消失片刻…”他以往只当是伙计偷懒或办私事,从未深想,如今看来,疑点重重!
“好。”女子颔首,“下一批出货是何时?”
“明日夜里!”
“便是时机。”女子决断道,“明日你我想办法混入出货队伍附近,跟踪可疑车辆。我有人皮面具,可助你改换容貌。但需绝对小心,‘夜枭’极可能暗中随行。”
“那救人之事…”
“饭要一口一口吃。”女子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先找到仓库,制造混乱,方能谈后续。否则,一切都是空谈。若计划顺利,混乱起时,你可设法潜入林府或陈府,但切记,保命为先!”
林慕言深知她所言是实。虽救父救人心切,但也知莽撞只会坏事。他用力点头:“我明白!全听姑娘安排!”
女子从怀中取出两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递过一张给林慕言:“戴上。明日申时,城西‘烂柯’棋馆后巷相见。”她又详细交代了接头暗号与注意事项。
林慕言接过面具,触手微凉滑腻,心中感叹女子准备之周全。
事情议定,女子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倚靠在香案旁。
“你的伤…”林慕言再次担忧道。
“说了无碍。”女子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丝疲惫,“比起这个,你更需担心自己。‘夜枭’…比想象中更难对付。今日他能精准伏击你们父子,说明其眼线之广、算计之深,超乎预期。日后行事,需万分谨慎,任何细微之处都可能致命。”
她顿了顿,似无意般问道:“你今日去见令尊,除那小厮外,可还告知过旁人?或途中遇到什么异常?”
林慕言仔细回想,肯定道:“绝无他人!一路我也极为小心,应无人跟踪…”他忽然顿住,想起一事,“唯有在等待父亲时,曾有一个盲眼算命先生拄着竹竿路过,竹竿点地的声音颇有节奏…但这有何异常?”
女子闻言,眸光骤然一凝,声音陡然变得锐利:“盲眼算命先生?竹竿点地声颇有节奏?你仔细回想,是何节奏?”
林慕言被她骤变的语气惊住,努力回忆:“似乎是…嗒—嗒嗒—嗒—嗒嗒…循环往复…”
女子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盲眼…竹竿…暗号…果然是他!‘夜枭’竟亲自去了!”
“什么?”林慕言骇然,“那个算命先生是‘夜枭’?!”
“并非其真容,必是易容伪装!那竹竿点地的节奏,是江湖上极隐秘的一种传递消息的暗号!”女子语气急促,“他根本不必眼线!他亲自在那一带巡弋,用竹竿声通知埋伏者你们的具体位置!怪不得…怪不得埋伏如此精准狠辣!”
林慕言只觉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那个看似无害、甚至令人怜悯的盲眼算命先生,竟然就是冷酷残忍、神秘莫测的“夜枭”!他竟离自己如此之近!而自己却毫无察觉!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他究竟是谁?为何能如此…”林慕言声音发颤。
“无人知其真面目。”女子眼中也掠过一丝深深的忌惮,“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富贵或贫贱。‘夜枭’并非一人,或许是一个代号,或许是一个组织,但其核心的那一个,必然狡猾残忍如鬼魅。我们…恐怕早已被他盯上了。”
庙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夜风穿过破窗,发出呜咽之声。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
良久,女子缓缓站直身体,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既然如此,更无退路。明日之事,险上加险,但亦需如期进行。或许,这亦是逼他现身的契机!”
她看向林慕言:“你若此刻想退出,还来得及。携证据远走高飞,或能保得一命。”
林慕言眼前闪过父亲浴血的身影、婉清绝望的眼眸,胸中悲愤与仇恨瞬间压倒了恐惧。他摇头,目光决绝:“不!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纵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上一闯!”
女子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好。那便依计行事。明日申时,烂柯棋馆后巷,不见不散。”
说罢,她不再多言,身形一闪,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灶君像之后。
林慕言独自站在冰冷的偏殿中,掌心全是冷汗。
“夜枭”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明日,注定是一场生死未卜的豪赌。
《尘途》第九章:夜窥货栈
申时末,日头西斜,光线变得柔和却无力。城西“烂柯”棋馆后巷,因背阴而显得格外清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隔壁染坊飘出的怪异气味。
林慕言依约而至。他脸上已戴好那张人皮面具,镜中看去,已变成一个面色蜡黄、眉目平庸的年轻伙计模样,唯有眼神深处的焦虑与坚定无法掩饰。他穿着从旧衣铺买来的粗布短打,混在稀疏的人流中,毫不起眼。
他在巷口一个卖炊饼的摊子前驻足,假意挑选,目光却飞快扫视着巷内。
片刻后,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挎着菜篮的女子低头走来,停在巷内一个晾晒着染布的架子旁,似在整理篮中的野菜。
林慕言心中一动,缓步走近,低声道:“大姐,这茼蒿怎卖?”
那女子头也不抬:“三文一捆,自家种的,嫩得很。”
“可能便宜些?昨日东街才卖两文。”
暗号对上。女子这才抬起头,正是那神秘女子易容后的模样,只是眼神依旧清亮。她快速打量了林慕言一眼,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跟我来。”
她领着林慕言穿过后巷,拐进一间堆放杂物的破屋。屋内光线昏暗,尘土遍布。
“准备如何?”女子低声问。
“已熟悉路线和工坊出货的规矩。”林慕言道,“出货车队通常有六辆骡车,每车两人,一车夫一护卫。护卫皆配短棍,领头的是赵德柱带来的一个姓王的护卫,腰间有刀,颇为警惕。车辆出西侧门后,通常会先在城内绕行片刻,确认无跟踪后,方分头行动。其中至少有两辆,会偏离前往码头仓库的主路,驶向城东南方向。”
“城东南…”女子沉吟,“那里多富商宅邸和…官家仓库区。陈敬斋的别院似乎也在那边。”
“我们如何跟踪?骡车速度虽不快,但目标明显,极易被发现。”
女子从菜篮底层取出两套深灰色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夜行衣,以及两副带钩爪的细绳:“换上。我们不走地面,走上面。”
林慕言立刻明白过来——飞檐走壁!青州城内屋舍连绵,尤其是工坊区至城东南一带,多是高墙大院,屋顶相连,确是跟踪的绝佳路径,但也极为考验身手与胆量。
两人迅速换上夜行衣。女子动作熟练地将钩绳缠在腰间,显然精于此道。
“跟紧我,注意脚下,落脚要轻。无论看到什么,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出声。”女子叮嘱道,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记住,我们的目的是找到地点,并非硬闯。一旦被发现,立刻分散撤离,明日灶君庙汇合。”
林慕言郑重点头。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如纱,缓缓笼罩全城。坊市间的喧嚣逐渐平息,而另一种属于夜晚的活动,即将开始。
子时初刻,林家工坊西侧门悄然开启,六辆满载货箱的骡车鱼贯而出,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声响。每辆车前都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光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领头车辆上,那个姓王的护卫按着腰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寂静的街道。其余护卫也都打起精神。
与此同时,两道如同狸猫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工坊对面的屋顶,伏低身体,目光紧紧锁定了下方的车队。正是林慕言与那神秘女子。
女子身手极为矫健,起落间悄无声息,如同暗夜精灵。林慕言虽不似她那般轻盈,但自幼也习过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加之心中憋着一股劲,竟也勉强跟上了节奏。
车队果然如林慕言所说,并未直行,而是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间绕起了圈子,时而突然加速,时而假意停靠,显然是在排查跟踪。
屋顶二人远远缀着,借助屋脊、烟囱、晾晒的衣物等物隐藏身形,耐心极好。
绕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领头的王护卫似乎确认了安全,打出一个手势。车队立刻分作三股,两股继续向码头方向,另外两辆骡车则在一处岔路口突然转向,拐进了通往城东南的巷道,速度也加快了些许。
“跟上那两辆!”女子低语一声,身形如电,在屋脊上疾行起来。
林慕言咬牙紧随。
城东南一带宅院明显高大宽敞许多,街道也更宽阔,跟踪难度增大。但女子总能找到阴影处或是借物掩形,始终将那两辆骡车保持在视线内。
骡车最终停在了一条僻静街道尽头的一座高墙大院之外。院墙足有一丈多高,黑漆大门紧闭,门前甚至连灯笼都未挂,门楣上也无牌匾,显得异常神秘。
王护卫上前,有节奏地叩击门环。侧边一道小门悄然开启,里面有人低声交谈几句,骡车便依次驶入院中,小门随即紧闭,隔绝内外。
女子打了个手势,两人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绕到高墙侧面一处更为阴暗的角落。
“此地守卫必然森严,不可贸然上墙。”女子低声道,从怀中取出一个看似铜钱般的小巧物事,中间镂空。她将其贴在墙面上,耳朵凑近镂空处,静静倾听。
林慕言学着她的样子,也附耳墙上,隐约能听到院内传来卸货的声响、骡马的响鼻,以及几声短促的命令,似乎是在指挥将货箱搬往某处。但具体内容听不真切。
听了一会儿,女子收起听钱,指了指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两人如同灵猿般攀上树杈,借枝叶遮掩,向院内望去。
院内灯火通明,却并非挂在屋檐下,而是许多手提灯笼的护卫在来回巡视。方才进来的两辆骡车正在院子中央,货箱已被卸下,伙计们正将那些货箱搬往院子角落的一处巨大的…地窖入口?
那入口以石板砌成,装有厚重的木盖,此刻已然打开,露出向下延伸的台阶。货箱被一箱箱搬入地窖深处。
而更令林慕言心惊的是,在那些护卫之中,他看到了几个穿着打扮明显异于中原人、腰间佩着狭长弯刀的身影!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独特的发髻和凶悍的气质…
倭寇!果然是倭寇!
证据确凿!这里就是赵德柱、陈敬斋勾结倭寇的秘密据点!那些所谓的“贡缎”货箱里,装的绝不仅仅是绸缎!
林慕言只觉得血液沸腾,恨不得立刻冲下去将他们擒获。
女子却紧紧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冷静。她的目光同样锐利,仔细扫视着院内的布局、守卫换班的规律、以及可能的进出路径。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地窖入口旁的一个身影上。那人穿着寻常护卫服饰,并未参与搬运,只是抱着手臂站在暗影里,似乎在监督。但女子身体却微微一僵。
林慕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人看似普通,但站姿挺拔,偶尔抬头时,侧脸轮廓在灯笼光下显得有些熟悉…
是那个姓王的护卫头领?!他竟亲自押送这批货到此?可见此地之重要!
就在这时,那王护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直射向林慕言二人藏身的大树!
“不好!”女子低喝一声,猛地一拉林慕言,“走!”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那王护卫已厉声喝道:“树上有人!放箭!”
咻咻咻!
数支弩箭破空而来,狠狠钉入他们方才藏身的枝桠!劲道极大,箭尾兀自颤抖!
院内顿时警哨声大作,人声鼎沸,无数火把亮起,脚步声杂乱地冲向墙外!
林慕言与女子在树冠间拼命腾挪,躲开后续的箭矢,跃下大树,发足狂奔!
“分开走!老地方汇合!”女子疾声道,同时向另一个方向掷出几枚石子,制造出声响,引开部分追兵。
林慕言会意,立刻拐进旁边一条漆黑的小巷。身后呼喝声、脚步声紧追不舍!
他心脏狂跳,将速度提到极致,专挑狭窄曲折、阴暗无光的小巷钻。他对这一带不如女子熟悉,只能凭感觉乱闯。
追兵似乎被分流了,但仍有两人死死咬在他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样下去不行!他猛地拐过一个墙角,看到旁边一户人家的院墙较矮,不及细想,奋力攀上,翻入院内!
院内似乎无人,他迅速躲入一堆柴垛之后,屏住呼吸。
墙外追兵的脚步声跑过,稍远一些,传来气急败坏的叫骂:“妈的!跑哪去了?!分头找!”
声音渐渐远去。
林慕言刚松了口气,忽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谁?!谁在那儿?!”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老汉举着油灯,从屋内走出,惊恐地看着他。
而更糟糕的是,院门外,原本似乎已经远去的脚步声,骤然停住,并迅速折返!
“在那边!有动静!”
被发现了!林慕言心中叫苦,不及向老汉解释,猛地从柴垛后跃出,想要再次翻墙逃走!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如同夜枭般从天而降,轻飘飘落在他与院门之间!
正是那个姓王的护卫头领!他竟亲自追来了!
王护卫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冷笑,缓缓拔出腰间的狭长弯刀,刀锋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那刀式,竟与院内所见倭寇的佩刀有几分相似!
“小子,功夫不错,可惜…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王护卫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杀意,“乖乖束手就擒,还能少受点苦。”
林慕言背靠墙壁,手缓缓摸向腰后的短剑,心沉到了谷底。
前后无路,强敌环伺。
今夜,恐怕难以善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