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爱莲是宁夏西吉县人,在北京工作,是宁夏在北京工作的优秀诗人。最近出版新诗诗集《春天以及这崭新的时间》。在新书出版发行之际,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编审,诗歌评论家杨志学,是这样评论李爱莲的诗。
读李爱莲的诗
杨志学
李爱莲的诗,是先于她的人而进入我的视野的。现在,当她把编好的诗集发送给我、希望我为之作序时,我想,不妨就从她的具体诗篇入手,谈谈我的阅读体会吧。打开诗集,首先看到的是一首名叫《贺兰山下》的诗:
深邃的苍穹之下
蓝有了斑驳,白有了荒凉
踏不平的草,自己收割自己
广阔的风把墓园缩小为一粒草籽
土地萧条却有着层层叠叠的死亡和重生
我渴望有一种异样的声调
大漠和黄河,飞扬似号角,坠落如琴声
所有的画面,满是涟漪
所有的足迹,赤裸而荒凉
世界出没,星辰迷陷
马匹经过,左口袋有盐右口袋有枪
闪闪发光,涌向笔端的有匕首一样的语言
白云追逐白云,寂静跌入寂静
草继续枯黄,风继续浩荡
一个午后,一条好路
我正好抵达我
从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了贺兰山苍凉的天空,我们看到了黄土高原雄浑的气象。与此同时,我们也隐约听到“一种异样的声调”,它“飞扬似号角,坠落如琴声”,无疑,这正是“大漠和黄河”的画外音。读这首诗,我们也许还会联想到著名的南北朝民歌《敕勒川》。是的,我们似乎感受到了这首《贺兰山下》与那首遥远的民歌的呼应关系,意识到了自然界的循环与人类命运更迭之间的密切关系。诗的第四行,“广阔的风把墓园缩小为一粒草籽”,以远近结合、大小映衬的生动画面,传达了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脆弱。不难看出,这首诗意在表达土地的萧条与重生,虽不免一丝悲凉,但更有悲凉中生发的力量,正如最后一节中所描绘的那样:“草继续枯黄,风继续浩荡”。这样的诗句,与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正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此,我们感受到了这位女诗人的开阔与大气。她的诗里既有细腻的柔情,也有这样粗犷的豪情。作者把这首诗置于卷首,为全书定下了情感基调,也是提醒读者注意她豪放的一面。
据作者讲述,她于青年时代即离开家乡来到北京,至今差不多三十年了,可以说她已经把北京住成了第二故乡。从六盘山到八达岭,从宁夏西海固到北京的西坝河,留下了诗人的人生轨迹和行走的足迹,也留下了一首首包含着生命记忆与情感泪水的诗章。值得注意的是她在北京生活三十年了,但她真正意义上写北京的诗篇并不多,北京只是她诗歌写作的背景或者文字符号的注脚。有人说文学植根于童年记忆,有人说文学起源于人平静下来的回忆,看来都是不无道理的。这部诗集里,李爱莲写故乡和亲人的诗章比较多,而她写北京的只有寥寥几篇。而且,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区别,更有生活容量及情感浓度的差异。我们举例来看。先看她写北京生活的两首诗,一首是《我和西坝河》:
水不断地从远方来
不停地流淌而去
河东住一年,河西住一年
我始终没有离开西坝河
在水与岸之间
寂静的一天缓缓驶过
它没有曲折的流水
我没有徘徊不前的脚步
诗不长,只有八行,前面一节讲明自己和西坝河的关系:“河东住一年,河西住一年/我始终没有离开西坝河。”西坝河是北京东三环的一个地名,是诗人在北京长期居住的区域。后面一节,诗人言日复一日的生活,与西坝河互为见证。“没有徘徊不前的脚步”表明一种坚韧前行的性格和积极进取的人生姿态。诗写得比较凝练。西坝河只是环境的点缀,它是外在于“我”的。另一首更简洁,题目直接是《西坝河》,只有如下三行:
西坝河
一边走,一边流淌
多像一个绝望流泪的人
这首诗更短小,感情浓度有所增加,把西坝河与人的忧伤痛苦联系在一起。但总的来看,西坝河只是一个道具,它本身没有什么好说的。
而当作者谈到自己的家乡,其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比如《致我的村庄》这首诗:
回首往日,你忧伤困窘,饥饿如同火焰
长沟梁,井伴湾,面洼里
找不到一块烧火喂马的草胡巴巴
地里的庄稼像烧过的烟草
燃烧的大地,容不下一只低空飞行的鸟
你总是来者不拒,猫儿刺和山桃花
猛烈地盲目地幻想着各种颜色和姿态
种子,花粉,还有那些迷途的花瓣
缓慢地有力地漫游过来
穿过这一片需要冗长描述的村庄
这个我遥远的童年的世界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路还是那条路
给我剥过洋芋,给我系过纽子
给我喂过汤的二妈妈,哑新娘,五新娘
还有养育我一生的父亲,母亲
他们一起奔向面洼的山里,太阳沉落时,步履轻盈
桃花开放的季节,远行者还乡
当我分担她一份孤独的时候,她在这个春天里以温暖抚慰我
从这首诗里,一眼就可以看出,诗人对于故乡村庄的地名、农作物等都非常熟悉,如数家珍地道出。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它们依然是刻骨铭心的存在,和“我”血肉相连密不可分。这首诗的主题是对故乡村庄的怀念,回忆是基本笔法。诗人通过对村庄往昔的描绘,试图捕捉那些深埋心底的记忆与情感。此诗不仅描绘了村庄的艰辛,同时也在历史变迁的感怀中,留恋过去的温馨,并作为今日孤独生活的慰藉。可见作者这样的叙述是具有疗伤作用的。在谋篇和叙述中,作者是比较注重剪裁和语言的节制的,但具体到家乡风物描绘和细节场景呈现时,却又不吝笔墨,如“长沟梁,井伴湾,面洼里”这样的沟沟坎坎的名称,不仅形象地勾勒出了村庄的外在形象,更承载着对故乡的牵挂,可谓生活气息浓郁。而诗中提到的“二妈妈,哑新娘,五新娘”以及“养育我一生的父亲,母亲”,则又人情味十足,笔墨中承载着对亲人的一份深情和敬意。这不仅是对个体的怀念,更是对家族和乡风民俗的记忆传承。这种代际的延续感似乎让诗人找到了存在的根系,成为她表达上的一种自觉的责任。
李爱莲诗集《春天以及这崭新的人间》
诗人书写故乡与亲人的作品形成了一定规模,被集中编排在第一辑里,并分为上、下篇,上篇偏重写故乡,下篇偏重写亲人。有兴趣的读者朋友,不妨对照阅读。
从第二辑开始直到最后的第五辑,我们看到作者视野的开阔和题材的广泛,其敏感多思的笔几乎涉及自然和人世的方方面面,比如春日恰好,比如过于明亮的天空,比如一朵山桃花、两只喜鹊、半个月亮,比如一棵树、一场雪、仙人掌、带着翡翠王冠的女王、女人与另一个女人,等等,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拥抱生活的热情,而且,她是在以她自己的观察和体验,以她个人化的角度和语言,去沉淀生活、留驻时光,并唤起更多人对生活中一切美好事物的感知。在篇制结构上,她的诗大多为短章,十行、二十行以内的居多,少数长一点的一般也在三十行以内,但它们的生活容量和艺术含量并不小,可谓以少总多,体现了作者概括生活的能力和艺术表达上的现代性追求。
打开这部诗集,我们看到,李爱莲的诗,携带着宁夏故乡的山川风物向我们走来,携带着亲人的音容与悲欢向我们走来,携带着人生路上的阳光和风雨向我们走来,携带着生命的节奏和情感的旋律向我们走来。而当合上这部诗集,书里的一些题目、词语、句子,以及意象、场景、细节,仿佛还在我们眼前闪现。我们从中看到了这位诗人的独特性与可贵之处,也看到了她的来路与成长。
当然,李爱莲的诗并非完美无缺,比如有时候语言文字还有点粗疏,有的篇章结构稍显松散等。我们在祝贺她已有成绩的同时,也希望她在艺无止境的道路上继续跋涉、探索,不断积累经验、超越自我,为社会和读者奉献更多更美的诗歌花束。我们期待着!
2024年9月1日于北京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