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96年正月初四,紫禁城太和殿内,八十六岁的乾隆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扫过殿内金碧辉煌的梁柱与跪拜的文武百官。这一天,他正式宣布退位,将皇位传予皇十五子颙琰(即嘉庆帝)。然而,这场看似庄重的权力交接仪式背后,却暗藏着一个惊人的细节:乾隆虽退居太上皇之位,却仍以“训政”之名紧握实权,甚至要求新帝每日清晨至养心殿请安,奏事皆需“恭聆上谕”。这种“禅而不让”的矛盾姿态,恰如一面棱镜,折射出乾隆六十年统治的核心困境,他既是封建社会最后一个盛世的缔造者,也是近代中国积贫积弱危机的播种者。
乾隆的退位大典,本质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政治表演。他选择在位六十年即退位,既为兑现早年“周甲归政”的誓言,又暗合祖父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的纪录——通过主动让位,他既避免了超越“圣祖”的道德风险,又以“太上皇”的身份继续掌控朝局。这种对权力的矛盾态度,贯穿其统治始终。
从表面看,乾隆朝堪称封建社会的“黄金时代”。人口突破三亿,占当时世界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国库存银长期保持在七千万两以上,远超康熙末年的两千余万两;疆域东起库页岛,西至巴尔喀什湖,面积达1300万平方公里,奠定近代中国版图基础。乾隆六次南巡、举办千叟宴、编纂《四库全书》等盛事,更将“天朝上国”的威仪推向极致。英国使臣马戛尔尼在1793年访华时,曾惊叹于乾隆接见时的“排场与奢华”,认为中国“远比欧洲富裕得多”。
然而,盛世的华服下,却爬满了危机的蛆虫。乾隆晚年,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官僚系统腐败成风,仅和珅一人贪污的财产便相当于清政府十五年的财政收入。更致命的是,乾隆对外部世界的剧变浑然不觉。当英国工业革命已进入高潮,蒸汽机、纺织机正重塑世界格局时,乾隆却仍在《四库全书》中销毁大量涉及西方科技的书籍,将“奇技淫巧”视为对儒家秩序的威胁。马戛尔尼使团带来的火器、地球仪等礼物,被乾隆视为“贡品”收入内务府,而非研究借鉴的对象。这种文化上的傲慢与封闭,使中国错失了与工业文明接轨的最后一次机遇。
乾隆的统治,始终伴随着对“武功”的执念。他晚年自诩“十全老人”,并亲自撰写《十全记》,将平定准噶尔、大小金川、缅甸、安南等十次战役列为不世之功。然而,若剥去“十全武功”的华丽外衣,其背后的代价与争议便显露无遗。
以平定准噶尔为例。乾隆二十年(1755年),清军攻灭准噶尔汗国,本可采取怀柔政策安抚蒙古各部,但乾隆却下令“尽屠其众”,导致准噶尔部几乎灭族。此举虽巩固了西北边疆,却也种下了民族仇恨的种子。再如大小金川之战,这场发生在今四川西北部的战役,清军耗时七年、动用数十万兵力,最终以“杀敌七千、自损三万”的惨胜告终。乾隆为炫耀武功,竟在承德避暑山庄修建“普陀宗乘之庙”,耗银相当于当时全国一年财政收入的两倍。
更值得警惕的是,“十全武功”的背后,是财政的濒临崩溃。据《清实录》记载,乾隆末年,国库存银虽仍有七千万两,但若扣除各省亏空、官员借支及战争赔款,实际可用资金已不足三千万两。与此同时,民间流民数量激增,白莲教起义的火种已在陕甘地区悄然蔓延。乾隆的“武功”,本质上是一场用国家未来换取个人历史地位的豪赌。
评价乾隆,需跳出非黑即白的简单逻辑。他的统治,是传统帝王集权制度的巅峰,也是这种制度走向衰落的缩影。
从政治治理看,乾隆完善了密折制度与军机处体系,使皇权达到前所未有的集中。他通过“密折”直接掌控地方动态,又以军机处为中枢,实现“乾纲独断”。这种制度设计在短期内提升了行政效率,却也埋下了官僚系统僵化的隐患——当所有决策均依赖皇帝一人时,国家的命运便与统治者的能力紧密绑定。
从文化政策看,乾隆的“集大成”与“大破坏”并存。他主持编纂《四库全书》,保存了大量古籍,却也借机销毁或篡改“违碍”书籍,导致文化多样性的严重损失。更讽刺的是,《四库全书》的编纂团队中,不乏因文字狱入狱的学者——他们戴着镣铐整理典籍,成为乾隆文化专制的活注脚。
从国际视野看,乾隆的“闭关锁国”并非完全拒绝贸易,而是通过广州十三行垄断对外交往,将中国与世界隔离于“朝贡体系”的幻象中。当马戛尔尼提出通商、派使等要求时,乾隆的回复是:“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这种盲目自大,使中国在鸦片战争前已落后西方整整一个时代。
乾隆的晚年,常被孤独感笼罩。他曾在诗中写道:“夕阳无语下虞渊,独坐思君泪满巾。”这里的“君”,既指逝去的富察皇后,也暗喻他失去的青春与权力。退位后,他仍居住在养心殿,每日批阅奏折至深夜,甚至在嘉庆三年(1798年)白莲教起义爆发后,仍坚持“亲政”。这种对权力的执念,或许源于他对“盛世崩塌”的深层恐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留下的,是一个外强中干、矛盾重重的帝国。
1799年正月初三,乾隆在养心殿驾崩,终年八十九岁。他的一生,如同一部宏大的交响乐,既有盛世的高亢旋律,也有危机的低沉回响。他的功过,无法用简单的“明君”或“昏君”定义,而应置于更广阔的历史坐标中审视:他是封建制度的集大成者,也是这种制度走向终结的见证者;他创造了最后的盛世,却也亲手关闭了通往现代的大门。
在今天的语境下重审乾隆,不仅是在评判一个历史人物,更是在思考一个永恒的命题:当权力、文化与时代发生碰撞时,个体该如何抉择?盛世的缔造需要远见与包容,而危机的滋生,往往始于对变化的抗拒与对权力的沉迷。这或许,是这位孤独掌舵者留给后世最深刻的启示。(本书寻求出版合作商)
作者简介:史传统,诗人、评论家,中国国际教育学院(集团)文学院副院长,中国财经杂志社评论专家委员会执行主席、高级评论员,人民网人民智作认证创作者。著有评论专著《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20万字)、评论集《再评唐诗三百首》(60万字),诗集《九州风物吟》,散文集《山河绮梦》、《心湖涟语》。发布各种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