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姑娘(小说)作者李宏斌
这村所在的坡向下十几丈,有个两户人家的三间房,也姓马,他们是马姓人家的穷人,在上边没有地,他们家的地都在沟底,所以就在距沟底一丈多处把坡铲平,盖了三间房。后来两兄弟分家,一家就只有一间半房了。东边住的大哥,媳妇儿生孩子时得了产后风,死了。产后风的本质是产后感染,那时咱蓝田县灞河边还没有西医,更没有盘尼西林之类的抗菌素,妇女产后身体虚弱,感染了细菌大概率撑到四至六天就不行了。
旧社会农村男光棍很多,原因就是媳妇生孩子时死亡过多。这大哥的媳妇死了七年,孩子也就七岁了,叫马春花。这弟兄二人家中地少,便常年奔波于乡村,做个货郎,卖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小商品过日子。马春花但凡有什么事,就只有请西屋的二娘大嫂帮忙了。二娘家有三口人,大哥也是小货郎,常年不在家,只有二娘大嫂在守家。
这天天快黑时,大嫂正在门口借着外面的微光搓捻子,搓捻子是妇女织布的第一道工序。正搓着,门外来了一条狗,挡住了光线,大嫂站起来,舞着手说去去去,那狗却不做狗叫,狼嚎了一声。这把大嫂吓了一跳。大嫂是小脚女人,站立都困难,更打不过狼了,愣在那里嘴里叫道:“哟,娘,是个狼!哟,娘,是个狼!那二娘当然也是小脚,正在烧火,赶忙站了起来喊:狼!狼!东屋的马春花听见西屋喊狼,就拿了一条木棍赶了过来,手举木棍,嘴里喊狼!三人的共同喊声,让狼感到了威协,便向上坡跑去。
上边背阴村的人也听到了喊狼声,就有四五个小伙子赶了过来。那狼见来人势众,又向下跑。钻进东屋,躲了起来。这时的马春花正与二娘大嫂说话:那狼不知道咱们三人一个是小姑娘,两个大人是小脚。要是知道咱们三人手无缚鸡之力,巩怕不会被吓跑的。
那几个人赶到这屋前,不见了狼。有一个人说,我看到狼钻到东屋去了。便堵在门口,有人从西屋取来油灯,到房间寻找那狼,遍寻屋内,找不到狼。那人说,我看得清清楚楚,狼真的进了屋,不找出来,那春花今晚如何在家睡觉。于是再找,炕洞里。锅灶下,角角缝隙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有人抬头一看,大叫一声:在那儿。原来那狼见人多势众,逃脱不了,藏在了楼檩子上边。现在被人发观,纵身一跃,跳到地下,趁着人们惊鄂之际跑出门外。人狼互动,到此结束。人们都夸马春花年纪小,胆子大,象个男孩子一样勇敢。
这西屋婆媳将三斤棉花纺成了线,再用拐子拐成了一圈一圈,用白面糊糊。浆一遍,搭在浆布椽上凉干,这样这线便硬朗了,不易扯断,再绕到约子上,把约子拿到岭平,叫上春花,在合适的远近两端打上木桩:经布。经布的结果是把线摆顺,缠绕在一个象车轴一样的木制工具上,装上织布机就可以织布了。三娘教子里边有句台词,说惹你娘生了气,把机头也打断了,这里的机头,是指织布机上的经线,经线一旦打断,这布就不能织了。那意思是三娘丧失了生活勇气,不干活了,不过日子了。有几句歌谣式的谜语:十亩地,八亩宽,地头坐个女儿倌,脚一踏,手一搬,咯吱咯吱乱叫唤,说的就是妇女在织布机上织布。把棉花做成土布的整个过程,繁琐,缓慢,麻达,费力。一个妇女织几丈布,往往需要一年多的时间,其增加值却不过是几斤棉花钱罢了。所以有一句话是:男人跨一步,强似女人倒换布。可是那时的女人全是小脚,走路不稳的人,能做什么活计呢?
这家把布安置到了机子上以后,就可以慢慢织了,但织布不是性急的事,可以腾出手来,干一伴至关重要的大事情。
这件大事就是给马春花缠脚。
第一次还要请好几个婆婆级的女人帮忙。好几个人合作,首先要把女娃控制住,让她挣扎不脱。这些女人都是过来人,知道那疼痛是钻心的极致的生不如死的要命疼。第一步骤是先把女娃的拇指之外的四个指头折个一百八十度,压到脚掌下边,用布缠紧,再用针线缝死。这样女孩无论如何疼痛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硬熬下去。三天换一次,用温水洗个脚,一来消毒,二来肌肉折起来也容易点。待四个脚指头骨折骨死之后,再进一步把脚掌折起来,同样用布缠死,用针线缝好,一直把脚掌压得圈了回去,脚面突出无法着地,只留下脚后跟一条生路。把一个大脚片弄死成一个三寸金莲方才罢休。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三四年时间,女孩那钻心的刺疼才会结束,转为正常的走路才疼的常态。
这个大工程完成以后,女孩子这一辈子也走不了远路,也就不能干体力活了,马春花就是长成大人,也不能拿个棍子威胁狼了。不知那狼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高兴不高兴。那时农村女人很多人都没有走出过自己的村子:怕脚疼呀!当然,结婚时,夫家要用轿子抬回去,不用女孩走路的。
当姑娘多苦!
马春花嫁到阳坡村后,也生了一个女孩。这时的社会风气已经不那么严厉了,有的女孩缠脚,有的女孩反抗激烈的,父母也就听之任之了。
缠脚给马春花造成的伤害是永久性的。所以不管人家如何议论如何指责,马春花坚决不给女儿缠脚。夫家姓花,马春花便给女儿起名花大脚。
花大脚是个内向腼腆很害羞的女孩,从来不敢跟男孩子说话。经媒人介绍,从阳坡村嫁回了背阴村。新郎十八新娘十六。新婚之夜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新郎第二天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村里人嗐猜乱议论:花大脚年龄太小,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不懂男女之事,人又内向害羞,新婚之夜,用衣服把自己包得严严的,一句话也不敢和丈夫说,丈夫赌气出走,也许,大概,可能是被人抓了壮丁。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谁也不知道。好在第二年背阴村解放了,没有了兵荒马乱,花大脚慢慢醒悟过来,觉得自己当初傻,不懂事,气走了丈夫,对不起人,每天早晚一有时间就跑到岭平去遥望,希望丈夫平安回来,自己好赔罪认错,和丈夫好好过日子。但是,每次遥望,都是失望,每一次失望,她都恨自己,
没有了丈夫,家里地里的脏活累活,也就是她一个人的事了。公婆已日渐老了。花大脚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整天劳累,从无怨言,这在村子落了个好名声,大家都夸她贤惠能干。队里需要一个妇女队长时,男队长觉得花大脚人缘好,性格好,不会惹事,容易操控。便提议她当妇女队长,群众一致通过。当了妇女队长,家里队里,花大脚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女人的活她干,男人的活她也干,重活累活抢着干。公婆劝她歇歇,她也不听。大炼钢铁,大修水利工程时,男劳力都被抽去砍柴炼铁修赛峪水库,村里只剩下老人妇女,那些老年女人全是小脚,挑不了水,吃水成了最大的困难。花大脚便天天挑水,及时送到缺水的人家里。队长对她公婆说,你媳妇心里太苦,只有忙起来才能忘记心里的苦。公婆明白了这个道理,劝媳妇:我二老活不了几年了,以后你一个人太孤单,还是领养一个娃好一些。花大脚说,那就领养一个女孩,我可不愿意跟男娃说话。
这样,花大脚领养了一个女孩,她给女孩起名马万里,希望孩子前程远大,避免走自己的老路。
社教时候,工作组发动群众。给干部提意见时,有人说,花大脚都快四十岁了,还是一个老姑娘,老处女,她为什么不嫁人?就因为她是封建主义的孝子贤孙,想给自己挣个贞节牌坊。经过批斗,罢免了她的妇女队长。
花大脚丢了为乡亲办事的动力,转身把注意力放在了孩子身上。那孩子也听话,爱干家务。学习很好,说话办事,慷慨激昂,给人一种女强人的感觉。
上大学时谈了一个男同学,两人关系极好。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男孩说,现在时兴彩礼,你想要多少?女孩说,我们是过日子的,不该要彩礼,只是我娘一生吃苦太多,农民又没有退休金。我嫁过来以后,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我想让我娘和我们一起生活。男孩一口答应。
回去说给父母,父母便不乐意了,她虽然是你同学,可她是农村的,看那名字,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竟然想把那个农村老妈子带到咱家一起生活,这事万万不可。男孩还想坚持,父母已给他另外介绍了一个,他们单位领导的女孩,人又年轻漂亮,虽然没有大学学历,可男人娶媳妇要的是温柔漂亮。这那儿比你那个女强人差,父子争持不下。
马万里知道了男孩父母的态度,选择了退岀。
后来相了几次亲,那男孩都比老同学差,马万里心里不舒服。总和人谈不来。再后来,被介绍来的男孩水平起来越差,社会上优秀的男孩一个一个早都结婚了,在那里去找个称心如意的男朋友呢。这样耽误过了三十岁,婚姻市场对大龄女孩来说,越来越恶劣了。
马万里真正发愁的时候终于来了!
李宏斌:1944年出生,西安市蓝田县普化镇安沟村人。2004年退休,文学爱好者。2022年小说文集《人生风险》获星光华夏.盛世好文学“华章传颂杯”全国文学原创大赛铜奖、决赛三等奖。出版《李宏斌作品集》,多篇短篇小说和散文在各大网络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