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场的秋天
作者/孙学军
我的故乡，在徐圩盐场。
它枕着黄海亘古的涛声，
温柔依偎在花果山青黛的怀抱里。
东望，是万顷碧波铺展的绸缎；
西顾，有烧香河如一条素练，蜿蜒相伴。
数十公里苍茫的盐碱地，是时光的拓片，
深深浅浅，拓印着盐场人世代的汗水与足迹。
一代又一代人，以骨血里淬炼出的坚韧，
在风霜的雕琢、烈日的熔铸、海风的洗礼中，
沉默而倔强地，走过无数个春秋的轮回。
清晨，
当我推开窗扉，
一缕沁凉的秋风，
便如同最细腻的丝绸，
轻轻滑过我的额角与面颊。
那清冽，
瞬间便涤尽了夏日残留的燥热与昏沉。
我静坐于明净的窗前，
任由这初秋的凉息，
丝丝缕缕，渗入心脾。
它正恣意地宣告着一个讯息：秋，翩然而至了。
我仿佛看见这缕秋风，
是昨夜坠落的星辰，
是海面升腾的薄雾，
又或是穿越了南飞雁阵的翎羽，
特意为这座美丽的港城捎来一份清透的赠礼。
它亦悄然拂过心弦，
撩动我对故乡盐场那悠长如线的记忆。
当第一抹晨光，
将海天染上淡淡的金粉，
沉睡的盐田已然苏醒。
制卤工人肩扛铁锨，
身影在阡陌纵横的盐池间游走，
抽水机的轰鸣惊起了后滩几只闲憩的白鹭，
翅尖划破了宁静。
女工们踏着晶莹的露珠，
哼着婉转的小调，
在塑池里细心修整着塑布的褶皱。
而最谙熟潮汐的赶海人，
早已算准了潮汐的时辰，翻越海堤，
赤着双脚在无垠的沙滩上，
追逐着八爪鱼狡黠的踪迹。
当潮水悄然漫上滩涂，
他们的鱼篓中、钩线上，
已是沉甸甸的收获。
曾在小洼港海边工作的岁月里，
虽常随老渔民下海，
却始终未能习得那徒手擒拿八爪鱼的绝技。
倒是深秋时节，
与发小同赴八道垛滩涂拾泥螺的趣事，
至今记忆犹新。
十月的滩涂，宛若撒上了一层金箔。
泥螺静卧于银滩之上，
在澄澈的秋阳照耀下，颗颗璀璨，
宛如天穹无意遗落的金豆，熠熠生辉。
俯身拾捡间，
偶见两只相依相偎，触角轻碰，
似在低语着只有它们才懂的情话。
每每此刻，心中便泛起柔软的怜惜，
不忍惊扰这静好。
妻子总在一旁莞尔，
笑我或是手脚笨拙，或是心肠太软。
西天的云霞，
已被晚照浸透成酡红，
潮水声自远方隐隐传来，
如温柔的催促。
此情此景，
令我想起了兄长学来那诗句：
“桃艳时令小汛多，
赤足挽裤觅泥螺。
酒姜腌制浆汁爽，
吸肉声叫美似歌”
——正是这滩涂秋趣最生动的注脚。
进入九月，
盐场便奏响了最激昂的丰收乐章。
各工区汇集起全部力量，
倾注于这场盛大的秋收。
数十公里长的盐埂上，
收盐机群日夜不息地轰鸣，
如同大地沉稳的脉搏。
蜿蜒盘卧的管道，
仿佛巨龙的筋脉，
将无数剔透如水晶的盐粒，
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高耸如山的盐廪之巅。
那盐粒倾泻而下，
在阳光下蒸腾起氤氲的雾气，
宛如巨龙吞吐着云霞。
数百座巍峨的盐廪巍然矗立，
恍若盐河两岸蛰伏的群龙，
沉默而瑰丽，
散发着原始而磅礴的力量。
道路两旁，
满载盐包的货车排成逶迤的长龙，
将这一年的结晶运往远方。
这热火朝天的景象，
被漫天燃烧的晚霞深情地拥抱、渲染，
天地间，
正徐徐展开一幅以汗水为墨、银滩为纸的壮阔秋收长卷。
深秋之际，养殖池塘边最为热闹，
数万亩虾塘在晨雾的轻纱中次第醒来。
白鹭优雅地掠过如镜的水面，
翅尖点起一串串跳跃的银珠。
海鸥清亮的鸣叫，
如同无形的梭，
刺破凝滞的空气，
在水面留下细碎而瞬息即逝的涟漪。
八道垛的闸门率先喷涌出欢腾的雪浪。
工人们古铜色的臂膀在晨光中起伏，
沉甸甸的虾网坠着未褪尽的星辉。
大堰南的虾筐里，
肥美的东方对虾仍在奋力弹跳，
晶莹的水珠在它们有力的虾钳上滚落，
折射着朝阳初升的光芒。
大鱼塘捕获的梭子蟹，
在竹筐里沙沙作响，
吐出的细密泡沫，
如同微型的虹彩，
映照着朝霞的绚烂。
早已排成长龙的商贩们，
手脚麻利地将一筐筐闪烁着生命光泽的鱼虾，
装入配备了增氧设备的冷藏车，
带着海风的鲜气，
驶向江南都市的繁华。
当夕阳熔尽最后的金辉，
工人们的身影，拖着长长的疲惫，
也浸润着沉甸甸的满足，
缓缓融入了归家的路途。
秋冬之交，
银滩的风物愈发清丽脱俗。
一场秋雨初霁，
澄澈的水珠在海英菜纤细的叶条上滚动、聚散，
如同跳着一支轻盈而晶莹的圆舞曲。
立于盐埂之上极目远望，
洼地间、池塘畔，
大片大片的海英菜无垠地铺展，直抵天际。
那深深浅浅、浓淡相宜的绯红与绛紫，
在夕阳熔金般的光辉里浸染、交融、涌动，
宛如一片沸腾的紫红色海洋，
又似一匹被霞光浸透、流溢着华彩、铺向天边的巨大锦缎。
面对如此磅礴的秋色，
胸中激荡难平，
一首小诗不禁脱口而出：
“海英秋日染滩红，
漫野连天势若虹。
历尽咸霜凝铁骨，
碱乡热土育英雄”。
盐场的秋天，
或许没有稻浪翻涌的金色海洋，
亦缺少山涧清溪蜿蜒的灵秀。
然而，
正是这片被时光和汗水反复浸透的、看似粗粝的碱土，
却以它那最独有的方式，
孕育出如此动人心魄的绚烂秋光
——这是天地间最慷慨的恩赐，
是岁月为盐场人献上的最厚重礼赞。
它以无形之笔，
饱蘸着星辉、盐晶与海英菜的色彩，
挥毫泼墨，
为盐场的秋天，
绣制了一幅以月光为丝、银滩为底、镶嵌着无尽璀璨的壮丽锦缎。
作者简介
孙学军，曾任：连云港市徐圩盐场农工商公司总经理，连云港银虹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总支书记。江苏省盐业供销总公司副总经理，副书记，工会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