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三(小说)
文/刘正双(湖北)
余老三……余老三?我的心咯噔一下,盯着来人的方向,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四十年前。
拦住他,拦住他……别让他投蓝。忽然,一声歇斯底哩的呼喊声惊动了我。
我抬眼望去,操场上激战正酣。只见穿着黄色球衣的队员飞奔着去堵一个拿球冲刺的红衣队员。
那红衣队员,如同矫健的猎豹,在人墙中左推右挡,闪转腾挪。夕阳洒满绿色的操场,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得老长。忽然,他瞅准时机,飞奔跨前,像展翅欲飞的雄鹰,一跃而起,三步投蓝,蓝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形,在蓝框内旋转了几下。进了!进了!……两旁观看的女生蹦跳着大声欢呼道。
那投蓝的红衣队员擦了一把汗,笑着向两旁的啦啦队员挥手致意。那精湛的球技,灿烂的笑容,挺拔的身姿,俊朗的容颜,引得小女生们欢呼雀跃,尖叫声不断:哇噻,帅呆了,酷毙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红衣队员就是余军,是我们高一(8)班的体育委员兼班长,一个集体活动的积极分子。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沉浸在愉快而美好的回忆中。这时,一声浑浊而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刘老板,是你吗?
循着声音,我努力地张大双眼,想看清眼前的这人和这个世界。
我的紧张和错愕,还在惊讶中没缓过来,一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短粗手掌就伸了过来:我的老板兄弟,真的是你呀!他的声音有点激动地微颤着。那双通红浑浊的双眼盯着我,深陷的眼窝里光彩焕发。
老三?我的好兄弟,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失声喊道。天知道,这么远的路,他是怎么走来的。
四月的乡村,处处氤氲着麦苗的清新和油菜花香甜的气味,在我们周围萦绕。两位老人,两双老手,紧紧握在一起,老泪纵横。
大前年老伴去世以后,我现在就一个人过。待情绪稳定下来,我们坐在老槐树下,他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述说着自己的近况。吐出的烟圈先是一团浓雾,继尔舒展成半透明的圆环,旋转着,一个接一个袅袅上升,在空中散落开去,萦绕在老槐树的枝杈间。他的故事和烟雾一起弥漫。
那一年秋天,镇教管会在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聘代课教师,我也报名参加了。他的语调低沉,缓缓地道来:三年之后,上面有文件下来,说是留用一批,清退一批,转正一批。那段时间,人的自私贪婪的本性可显露出来。找关系,送礼,请吃饭……,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哪怕你是县优质课老师,发表再多的教学论文,教学成绩再优秀,次次考全镇第一,没有关系和人脉,照样清退回家。TMD,这鬼世道……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也越发凝重,连吸了几大口烟。浓浓的烟味辣得他连咳几声。我连忙拍拍他的后背,递上茶水,他咕噜咕噜喝下一大气。
后来我又到砖瓦厂拉过砖坯,到襄阳骑过三轮,拉板车,帮人送货,做野活,捡破烂,饿了吃口干馍,喝口自来水。只要能来钱,啥活都干,啥活都接,啥苦都吃。风里来雨里去,拼命挣钱,拼命攒钱,好给两孩盖房娶媳妇。
哎,真的挺不容易的。靠苦力挣的,那可都是血汗钱……,现在好了,孩子大了,负担轻了,应该苦尽甘来了吧。我插言道。
他苦笑一下。那笑容,在胡子拉碴的脸上挤出,简直比哭还难看。
两个孩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但房贷车贷压得他们喘不上气,人情往来,小孩上学,吃穿用度,各种花销,每个月搞不好还要拉饥荒,寅吃卯粮,整天忙的跟龟孙似的。三十几岁的人,看上去像五六十岁。你说,看着能不心疼吗?可又有啥法了。唉!
我唏嘘不已。没想到当初分别后,他竟经历了那么多我未曾经历过的事,尝到了那么多我未曾尝过的酸甜苦辣。我凝视着他,只想说,现在的大环境不好,社会风气不正,年青人,讲排场,要脸面。非要在城里买房买车,农村的山青水秀不好吗?偏要乐当什么车奴房奴?看着光鲜亮丽,派头十足,实际上连乞丐不如。恍惚中,我的眼前幻化出一条雄浑的大河,波涛汹涌,浊浪涛天。我们每个人,蝼蚁一般,随波逐流,上下沉浮……
我一人在乡下,忙时扒拉一亩三分地,虽说不落钱,最起码能混个肚儿圆。农闲时打打零工,搞点零花钱。农村人,七老八十只要不闭眼还要干,哪像城里人那么悠闲?你看……,他停住话头,挽起袖子:瞧,黑不溜秋的多壮实……看这肌肉,梆梆硬实。他弯曲几下胳膊,在我的眼前晃晃,满脸的自豪和得意。
顿了顿,叹息一声,他又继续说:当个农民太难了。虽说国家也管,可那一百多元的养老金够个球用,哄人哪?他有点愤懑,语气不自觉地加重:病也不敢生,万一身上哪个零件不得劲了,只好硬扛,大病呢,听天由命。命贱,打下的粮食也贱,一斤粮食还换不来一瓶矿泉水,你说,咋搞球成这个劲儿?
别光顾说我了,你这几年混的不错吧,听婶儿说你当了大老板了?他打断了我的思绪,望向我,问道。眼里又闪过一丝光。
我简单地介绍了我的情况。大学毕业后进了国企上班,后来国企改革下了岗,到南方闯荡,和朋友合伙开个小公司。
村里的炊烟慢慢的多了起来,如纱般笼罩住村庄。谁家的雄鸡高唱着,与犬吠遥相呼应。村庄活起来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也闲聊起熟悉的人和事。中间几次他叫我老板,我都打断他,说我们是好哥们,还以兄弟相称。他尴尬地笑着,说自己高攀了。
他的脸色暗沉下来。良久,他才说道:你还记得和我是双胞胎的那个哥哥吗?
我点点头。脑海里映出那个有点跛腿走路的人影来。
当年他也参加了高考,没考上。因为他有残疾,在农村,残疾人生存很困难的。我爸爸妈妈央求我,看在一奶同胞的份上,让我哥顶替我去,因为我俩是双胞胎,别人根本区分不开,再说当时的学籍管理又不严,很容易糊弄上的。我的成绩好,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造化弄人哪,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家里连出几场变故,我就……就辍学了。家里总得有人挣钱供我哥把大学念完。他连连叹气:人的命天注定。他最后总结道。
我无语了。审视着他,不认识似的。这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余老三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俊朗少年呢?
他现在可得了。退了休,月退休工资一万七八,儿媳孙媳把他当财神爷一样贡着,他是他们全家的小银行、活支票,把他伺候好是全家的头等大事。儿媳妇孙媳妇学推拿学针灸学按摩,给他买的食材都要买最新鲜最富有营养的,还制定就餐计划,生怕他有个头疼脑热啥的。邻居调侃说:老爷子多活十年,你家就多一套别墅。闲时去跳个广场舞,兴趣来了报个团,旅个游。滋润着呢。
车子在路上飞驰,余老三的话还在我耳旁回响。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和谐社会倡导的公平公正,共同富裕只是口头语言,只是墙面上书写的标语。社会资源的分配不公,导致贫富差距拉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是吗?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百姓,活得如此卑微和不堪。
薄雾如纱般笼罩着田野,在晨曦中渐染成橘红、湛蓝等色彩。阳光穿透雾蔼形成斑驳的光带。光带里,余老三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来回晃悠,慢慢地淹没在模糊的视线里。
2025.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