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阳像一盆炭火倒扣在王家村上空。周秀兰弯腰在麦田里已经干了四个钟头,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在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她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脸,眯眼望向田埂——王建国又没来。
"秀兰啊,你们家建国呢?"隔壁田里的李婶扯着嗓子问,"这都第三天了,麦子再不收就要掉穗了!"
"他去县里办事了。"秀兰答得很快,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她重新弯下腰,镰刀划过麦秆发出"嚓嚓"的声响,像是要把什么难听的话一并割断。
事实上,王建国已经离家三天了。自从那天晚上秀兰发现他偷卖粮仓里的存粮换酒喝,两人大吵一架后,他就再没回来。秀兰摸了摸左脸颊,那里还隐隐作痛。建国下手不重,但足以在她脸上留下淤青,也足以让十岁的儿子小树躲在里屋哭了一整夜。
"妈,我饿了。"正想着,小树的声音从田边传来。秀兰抬头,看见儿子提着个竹篮站在地头,小脸晒得通红。
"就来。"她放下镰刀,走到田埂边。篮子里是两个凉馒头和一碗咸菜,小树还细心地带了壶凉白开。
秀兰蹲下身,就着咸菜啃馒头。小树蹲在她对面,眼睛盯着她脸上的淤青看。
"还疼吗?"孩子小声问。
秀兰摇摇头,伸手想摸儿子的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掌上全是麦芒和泥土,只好作罢。"作业写完了?"
"嗯。"小树低下头,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妈,爸什么时候回来?"
秀兰的喉咙发紧。她想起建国摔门而去时丢下的那句话:"这破日子我过够了!"结婚十二年,她听过太多次这样的狠话,但建国总会在一两天后回来,带着一身酒气和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愤怒的表情。
"快了。"她最终这样回答儿子,"去帮妈看看西头那块地里的麦子熟了没。"
小树懂事地跑开了。秀兰望着儿子瘦小的背影,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她知道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王建国不是个东西,打老婆、喝酒、耍牌,可苦了秀兰这么好的媳妇。这些话从不同渠道传进她耳朵里,像一根根细针,扎得她生疼。
傍晚收工回家,秀兰在灶台前忙活。小树坐在门槛上剥蒜,突然喊了一声:"爸!"
秀兰的手一抖,菜刀差点切到手指。她抬头看向院门,那里空无一人。
"我看错了。"小树的声音低下去,"以为是爸回来了。"
秀兰没说话,往锅里多倒了一勺油。万一建国今晚回来,得给他炒个下酒菜。这个念头冒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可笑——挨了打还想着给打人的做饭,这不是贱是什么?可转念一想,要是建国真不回来了,她和儿子怎么活?那三亩薄田的收成,连孩子的学费都凑不齐。
夜里,秀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小树在隔壁屋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惨白的方块。秀兰想起十年前结婚那晚,也是这样的月光,建国醉醺醺地掀开她的红盖头,眼神亮晶晶地说:"兰,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秀兰一个激灵坐起来,心跳如鼓。是建国回来了吗?还是野猫碰倒了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抄起门后的顶门棍,慢慢走到堂屋。月光下,她看见院门好好地关着,但门缝底下塞进来一个东西。秀兰走近一看,是个信封。
手指发抖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三百块钱和一张皱巴巴的字条:"给树交学费。别找我。"
秀兰腿一软,跪坐在地上。钱是新的,带着油墨味。这不是建国从家里拿的钱,是他自己挣的。可他去哪了?在县城打零工?还是...秀兰不敢往下想。村里前年就有个男人跟家里吵架后出去打工,再也没回来,后来被人发现死在建筑工地上。
第二天一早,秀兰照例去地里干活。脸上的淤青已经由紫转黄,看上去没那么吓人了,但她还是低着头走路,避开村里人的目光。李婶却偏偏拦住了她。
"秀兰啊,"李婶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说建国在县城跟人打架,被派出所抓了?"
秀兰的心猛地一沉:"谁说的?"
"我女婿昨儿个从县里回来,说在派出所门口看见建国了。"李婶的眼里闪着八卦的光,"好像是为了赌债的事儿..."
秀兰没听完就快步走开了。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手里的镰刀仿佛有千斤重。建国耍赌?他什么时候沾上这个的?怪不得家里总是少钱,怪不得他最近脾气越来越暴...
"秀兰!秀兰!"一个急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秀兰转身,看见村里的王会计骑着自行车冲她招手。
"刚接到乡里电话,"王会计气喘吁吁地说,"你男人在县医院呢,昨晚上被车撞了,不严重,但得有人去照顾。"
秀兰的脑子"轰"的一声。她机械地问了病房号,转身就往家跑。小树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母亲慌慌张张地回来,吓得手里的鸡食盆都掉了。
"妈?"
"你爸住院了。"秀兰边说边翻箱倒柜,"我得去县里照顾他。你去李婶家住几天。"
"我也去!"小树抓住她的衣角。
"不行!"秀兰声音陡然提高,看到儿子受惊的表情又立刻软下来,"医院不是小孩去的地方。听话,妈很快就回来。"
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家里所有的积蓄——八百二十三块钱,秀兰匆匆赶往村口的公交站。等车的半小时里,她的思绪乱如麻。建国为什么会在街上被车撞?真的是因为耍赌欠债被人追打吗?医药费怎么办?要是他残废了,这个家还怎么撑下去?
县医院比秀兰想象中还要拥挤嘈杂。她顺着指示牌找到外科病房,在第三张床上看到了王建国。他的一条腿打着石膏吊在半空,脸上有擦伤,但眼睛是睁着的。看到秀兰,他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别过脸去。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
秀兰没回答,径直走到床边放下包袱。"医生怎么说?"
"腿骨折,得住一阵子。"建国仍然不看她,"谁告诉你的?"
"王会计。"秀兰拉了把椅子坐下,"怎么回事?"
建国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头来。秀兰这才发现他眼里布满血丝,嘴角还有未消的淤青。
"我找了份装卸工的活,"他低声说,"昨晚上干完活,过马路时没注意..."
"李婶说你在派出所。"秀兰直视他的眼睛。
建国的表情变了:"她放屁!"这一声吼引得隔壁床的病人直往这边看。建国压低声音:"我是去派出所办身份证!之前那个丢了,工头说要补办..."
秀兰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盯着丈夫打了石膏的腿,突然发现他的裤兜里露出一个红色的东西。她伸手抽出来——是一本存折,开户名是王小树,余额三千元。
"这是..."
建国的耳朵红了:"我这两个月攒的。想着...想着开学前给树存够学费。"
秀兰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想起那个塞进门缝的信封,想起建国离家时说的话,想起结婚那晚他眼里的光。原来他不是去赌,不是去喝,是去...
"疼吗?"她轻轻碰了碰石膏。
建国摇摇头,突然抓住她的手:"秀兰,那天我不该..."他的声音哽住了。
秀兰抽出手,抹了把脸:"我去问问医生你的情况。"
走廊上,秀兰靠在墙边平复呼吸。护士站的小护士告诉她,建国的伤势不算太严重,但得住院两周,后期还要做康复治疗,总共费用大概五六千。
"能报销吗?"秀兰问。
"他是工伤吗?有工伤保险吗?"
秀兰摇摇头。
"那报不了多少。"小护士同情地看着她,"不过可以跟主任说说,有些检查能免就免。"
回到病房,秀兰发现建国睡着了。他的眉头紧锁,呼吸粗重,看起来疲惫不堪。秀兰轻轻抚平他的被角,注意到他的手掌上全是新磨出的茧子。这两个月,他一定干了不少重活。
"嫂子?"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秀兰转身,看见一个穿工装裤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
"我是跟王哥一起干活的。"年轻人走进来,放下一袋水果,"王哥是我们队里最能干的,一人顶俩..."他的目光落到建国的腿上,声音低下去,"那司机跑了,警察正在找。"
秀兰给他倒了杯水:"建国他...在你们那儿干了多久?"
"快俩月了。"年轻人接过水,"白天在工地,晚上去物流公司装卸货。我们都劝他别这么拼,可他说儿子要上学,得多攒点..."
秀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两个月...正是家里开始频繁少钱的时候。原来建国不是拿钱去赌去喝,是去...
年轻人走后,秀兰坐在床边发呆。窗外的天色渐暗,病房里的灯亮起来,在建国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秀兰想起他们刚结婚时,建国是多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干起活来不知疲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小树出生那年大旱颗粒无收?是他去城里打工被骗光工钱那次?还是她每次抱怨家里穷时他越来越沉默的反应?
"唔..."建国醒了,迷茫地眨眨眼,看到秀兰还在,似乎松了口气。
"饿吗?"秀兰问,"我去食堂打饭。"
建国摇摇头:"秀兰,家里的麦子..."
"我请了李叔帮忙,一天二十块。"
"哪来的钱?"
"卖了两只鸡。"
建国皱起眉头:"那是下蛋的母鸡..."
"腿都断了还操心这个!"秀兰突然提高了声音,引得护士往这边看。她压低声音:"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去打工了?为什么骗我说是去赌?"
建国的眼神躲闪:"我...我怕干不长..."
"那打我那晚呢?粮仓里的粮食..."
"我卖了三百斤。"建国坦白道,"想着凑够一千就给树买那套他想要的《百科全书》..."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喝多了,回来路上摔沟里了,钱丢了...我气不过自己..."
秀兰的眼泪又下来了。她一直以为建国打她是嫌她唠叨,嫌她没本事生二胎,嫌她...原来他是在气自己。
"傻子。"她抹着泪说。
建国想伸手给她擦泪,却扯到了伤腿,疼得龇牙咧嘴。秀兰又心疼又好笑,赶紧按住他:"别动!"
夜深了,病房里的灯陆续熄灭。秀兰在建国床边支了张简易床,却怎么也睡不着。建国也没睡,在黑暗中小声问她:"小树怎么样?"
"在李婶家。"秀兰顿了顿,"他想来看你。"
建国沉默了一会儿:"别让他来...看到我这样..."
"你是他爸。"秀兰说,"他想你。"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秀兰看见建国眼角有泪光闪烁。
第二天一早,秀兰去医院的公共电话亭给村里打了个电话。李婶接的,说小树很乖,就是晚上睡觉总哭。秀兰鼻子一酸,让李婶告诉小树,爸爸没事,过几天就回家。
回到病房,秀兰看见建国在吃早饭,旁边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这是你爱人吧?"医生对建国说,"正好,我跟她说说注意事项。"
医生告诉秀兰,建国的手术很成功,但需要至少三个月才能完全恢复。"这段时间不能干重活,最好有人专门照顾。"
秀兰点点头:"我们回家养。"
医生走后,建国闷头喝粥,不敢看秀兰。秀兰知道他在想什么——家里就他一个壮劳力,他不能干活,地里的庄稼怎么办?冬天的柴火怎么办?小树的学费...
"我盘算过了,"秀兰平静地说,"麦子收完能卖两千多,我再多养些鸡,李婶说县里饭店收土鸡蛋,一块五一个..."
建国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秀兰,我..."
"吃饭。"秀兰打断他,"一会儿我去办出院手续,明天咱们回家。"
一周后,秀兰用借来的三轮车把建国接回了家。小树早早就在村口等着,看见爸爸的腿,孩子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倔强地不哭出声。
"没事,儿子。"建国揉揉小树的头,"爸这是光荣负伤。"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灶台上炖着鸡汤。秀兰忙着安顿建国,小树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妈妈身后,帮忙递东西、倒水。
晚上,秀兰在院子里洗衣服,听见屋里建国在给小树讲故事。那是本《西游记》,建国念得磕磕巴巴的,小树却听得津津有味。月光洒在晾衣绳上,秀兰拧干最后一件衣服,抬头看见银河横贯天际,像一条闪闪发光的道路。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