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王建国的石膏拆掉那天,周秀兰特意起了个大早,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小树趴在桌边,眼睛盯着那笼冒着热气的馒头直咽口水。
"给你爸留三个,剩下的你吃一个。"秀兰用筷子夹出一个馒头放在儿子碗里,"妈去趟地里,中午回来。"
小树点点头,却只掰了半个馒头,把剩下的放回笼屉:"我吃这些就够了。"
秀兰鼻子一酸。自从建国受伤,十岁的儿子突然懂事了,不再闹着要零食,作业也不用催,有时甚至抢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这种懂事让秀兰心疼。
县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秀兰扶着建国慢慢走向诊室,感觉到丈夫的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
"疼就说。"她低声道。
建国摇摇头,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秀兰知道他在硬撑——自从腿伤后,建国变得异常沉默,只有在夜里翻身时才会发出几声压抑的呻吟。
拆石膏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医生敲敲打打检查一番,说恢复得不错,但嘱咐三个月内不能干重活。
"尤其是挑担子、扛粮食这些,绝对不行。"医生严肃地说,"骨头虽然长好了,但还很脆弱。"
建国含混地应着,眼睛却盯着窗外。秀兰知道他在想什么——麦收刚过,迟荞该种了,田里的活计不等人。
回家的公交车上,建国一直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六月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皱纹。秀兰突然发现,不到四十岁的丈夫,鬓角已经泛白。
"秀兰,"建国突然开口,"我想把东头那块地租给老李家。"
秀兰一愣:"那咱家就剩两亩地了,够干啥?"
"我腿这样...干不了重活。"建国声音低沉,"租金够买化肥种子,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秀兰没接话。她知道"想办法"意味着什么——建国一定会拖着伤腿去找活干,就像他之前偷偷去县城打工一样。这个男人宁可累死自己,也不愿看着妻儿挨饿。
第二天天没亮,秀兰就被院里的动静吵醒。她披衣下床,看见建国正一瘸一拐地往三轮车上装农具。
"你干啥?"秀兰冲出去拦住他。
"种荞去。"建国头也不抬,"再拖就误了农时。"
"医生说..."
"医生懂个屁!"建国突然提高嗓门,"咱庄稼人哪有那么金贵!"
秀兰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震住了。她看着丈夫通红的眼睛和颤抖的双手,突然明白过来——建国不是在冲她发火,他是在气自己,气自己成了家里的累赘。
"我和你一起去。"秀兰转身回屋换衣服。
"不用,我能行。"
"我不是去帮你,"秀兰系上围裙,"我是去干我的活。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建国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东边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两人就到了地里。秀兰麻利地开始播种,眼角余光却一直关注着建国。他走得很慢,左腿明显不敢用力,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但倔强的男人硬是一声不吭,咬着牙继续干活。
中午回家吃饭时,建国的裤腿已经被汗水浸透。秀兰假装没看见,只是往他碗里多夹了几块腊肉。
"妈,爸的腿流血了。"小树突然小声说。
秀兰心里"咯噔"一下。建国慌忙把裤腿往下拽:"没事,蹭破点皮。"
秀兰不由分说蹲下身,卷起他的裤管——石膏拆掉的地方,一道狰狞的伤口正在渗血,周围的皮肤肿得发亮。
"王建国!"秀兰的声音都在发抖,"你要作死是不是?"
建国别过脸去:"死不了。"
秀兰翻出医药箱,用碘伏狠狠擦拭伤口,建国疼得直抽气,却硬是没吭一声。
"下午不许去了!"秀兰命令道。
"不行,荞都太迟了,人家的都透土了..."
"我去!"小树突然站起来,"我帮爸干活!我长大了!"
建国和秀兰同时愣住了。十岁的儿子站在桌前,瘦小的身体挺得笔直,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
"胡闹!"建国一拍桌子,"小孩子好好上学就行,地里的活不用你操心!"
小树被吼得缩了缩脖子,但没退缩:"我...我放学后可以去...作业我晚上写..."
秀兰看着儿子倔强的小脸,突然想起当年的自己——她也是这么大就开始帮家里干活,背着弟弟下地,一边看孩子一边拾麦穗...
"这样,"她深吸一口气,"建国在家休息,下午我去种荞,迟荞还够六十天,得黄!小树放学后..."她顿了顿,"来地里给我送水。"
建国想反对,但看到妻子坚决的眼神,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下午的太阳格外毒辣。秀兰一个人在地里忙活,汗水浸透了衣衫。她机械地重复着播种的动作,脑子里却乱成一团。建国这样硬撑下去,腿伤肯定好不了。可如果不种荞麦,冬天吃什么?小树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
"妈!"
秀兰抬头,看见小树提着水壶跑来,身后还跟着李婶家的大黄狗。
"慢点跑,"秀兰接过水壶,"作业写完了?"
"在学校就写完了。"小树骄傲地说,然后压低声音,"妈,爸让我告诉你,西头那块地的荞麦他去年秋天就偷偷种上了,现在都五六寸长了。"
秀兰手一抖,水洒了一地。去年秋天?地里是她去过,都见过荞满地的长,她还以为是野生的呢!那是建国第一次去县城"打工"的时候。原来他根本不是去打工,而是...
她扔下锄头就往家跑,小树在后面喊什么都听不见了。
家里静悄悄的。秀兰冲进卧室,开始翻箱倒柜。终于在建国那件很少穿的西装内袋里,她摸到了一叠纸——五张县中心血站的献血证,和一张卖血收据,金额正好是存折上的三千元。
秀兰腿一软,跪坐在地上。那些建国所谓的"打工",所谓的"夜班",原来都是...她想起丈夫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想起他总说"太热"而拒绝脱掉长袖,想起他时不时头晕的样子...
"秀兰?"建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秀兰转过身,手里攥着那些单据,眼泪模糊了视线:"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
建国脸色煞白,扶着门框才没摔倒:"你...你翻我东西..."
"我不翻怎么知道你在卖血!"秀兰几乎是吼出来的,"三千块!王建国,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建国沉默地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抱头:"我没别的本事..."
"放屁!"秀兰把单据摔在他身上,"种地、打工、哪怕去要饭,都比这强!你要是...要是..."她说不下去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建国慌了神,顾不得腿伤,跪在地上抱住她:"秀兰,秀兰...我错了,我以后不去了,你别哭..."
"你混蛋!"秀兰捶打他的胸口,"你知道我多害怕吗?啊?我怕你腿好不了,怕小树没学上,怕这个家散了...可我更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要死了,我和小树怎么活!"
建国紧紧抱住她,身体颤抖:"对不起...对不起..."
小树站在门口,吓得不敢进来。秀兰看见儿子,赶紧擦干眼泪:"树,过来。"
孩子怯生生地走到父母身边。秀兰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拉着丈夫:"咱们一家人,有什么坎过不去?非得...非得..."她又哽咽了。
"爸,"小树突然说,"我以后不吃零食了,也不买新衣服,你别去卖血了行吗?"
建国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粗糙的大手抚过儿子的头:"傻孩子,爸不去了。爸答应你。"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小树睡在中间,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像是怕他们跑掉似的。
半夜,秀兰醒来,发现建国不在床上。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看见丈夫坐在院子里抽烟,月光照在他佝偻的背影上。
"腿疼?"秀兰走过去。
建国摇摇头,递给她一张纸:"我今天去村委会了,签了土地流转合同。东头那一亩租给老李家种药材,一年四千五。"
秀兰接过合同,心里五味杂陈。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建国肯把地租出去,说明他真的想通了。
"我还问了刘老师,"建国继续说,"她说小树成绩好,能申请贫困生补助,学费能免一大半。"
秀兰靠在他肩上:"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熬过去的。"
建国掐灭烟头,突然说:"秀兰,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种那块迟荞吗?"
秀兰摇头。
"结婚那年,我答应过你爹,一定不让你饿着。"建国的声音很轻,"这十二年,我没让你吃过粗粮,没让你穿过补丁衣服...我就想证明,我王建国说话算话。"
秀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建国的手说"照顾好我闺女",想起这十二年来餐桌上永远有她爱吃的菜,想起即使最困难的时候,建国也会在她生日那天变出一个小蛋糕...
"傻子。"她抹着泪说,"谁在乎这些啊。"
建国憨厚地笑了:"我在乎。"
一个月后,建国的腿好了许多,能慢慢走远路了。秀兰在院子里养了二十只鸡,每天能收十几个蛋,李婶帮忙卖给县里饭店,一个月能挣四五百。西头那块"偷种"的早荞已经放花,长势喜人。
这天傍晚,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剥玉米。小树兴奋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建国和秀兰一边干活一边应和。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对了,"建国突然说,"老李今天找我,说药材基地缺个看管的人,活不重,就是得住在那边。一个月两千,管吃住。"
秀兰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你去吗?"
"我想着..."建国犹豫道,"等腿再好点..."
"去吧。"秀兰平静地说,"周末回来就行。我和小树能照顾好自己。"
建国惊讶地看着她。秀兰微微一笑:"怎么,就许你逞强,不许我厉害一回?"
小树跳起来:"我能帮妈喂鸡!还能扫地!"
建国摸摸儿子的头,眼里满是骄傲:"我儿子真能干。"
夜里,秀兰在灯下补衣服,建国在旁边笨手笨脚地帮她绕线。录音机里放着老歌,声音调得很小,怕吵醒隔壁屋的小树。
"秀兰,"建国突然说,"等年底拿到工钱,我想把东头那块地赎回来。"
秀兰点点头:"嗯。"
"我还想给小树买那套《百科全书》。"
"好。"
"还有..."建国犹豫了一下,"给你买条金项链。你结婚时我就该买的。"
秀兰笑了:"买那个干啥,又不能吃不能穿。"
"我在乎。"建国固执地说。
秀兰咬断线头,把补好的衣服叠起来。窗外,一轮明月挂在树梢,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她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日子就像月亮,有圆有缺,但只要还在天上挂着,就有盼头。
"睡吧。"她吹灭油灯,"明天还要早起呢。"
黑暗中,建国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温暖而踏实。秀兰回握住他,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有争吵,有困难,有数不清的烦心事。但只要这三双手还握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院子里,新栽的梨树苗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嫩绿的叶子闪着微光。要不了几年,它就会长大,开花,结果。就像这个家,经历了风雨,终将迎来属于自己的丰收季节。
[全文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