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杨若文

陈彦小说对读者的吸引，不是水果糖那样只是甜在表层，而乃巧克力，其醇厚的味儿需细品的。笔者品读《装台》后的感觉太多太多，拟分十多次慢慢道来，现将其大概，粗线条地勾勒如下：

●情感、感情的携带与融入（详见“品陈彦”10、11、12的《“情”的携带与融入》上、中、下三篇）。如同《主角》中放羊的女丫丫忆秦娥离开山沟成为舞台大明星一样，陈彦步出山沟也当了大作家。笔者之所以喜读他的小说，因其笔下人物携带的“情”就很浓郁，而他在创作中又有浓郁之情向作品倾心融入,这两种“浓郁”碰撞一起，就汇为“情”的巨流了。声明一下：品的系列所涉及的陈彦情浓之作，和故意将爱情亮给读者的言情小说不是一码事儿。

《装台》对“情”不惜笔墨、大肆铺排。“情”中的情感，指的是外界刺激下的心理反应；“情”中的感情，则为心理距离的远近。

文本中的具体体现为：

其一，小说文本“情”的含量所引发的读者情感反应，在程度轴线上已到强的一极。菊花对亲爸顺子、继母素芬以及妹妹韩梅的任性侵凌、折磨与冲犯，达到性质之恶与程度之很的那一刹那，我印象中的她纯粹疯子一个，甚至挽起袖子想揍她个扁、撕她个碎。《装台》给王蒙先生的感受是“叫人为之笑也为之哭，为之思也为之叹，为之摇头也为之伸出大拇指。”他的情感反应虽和普通读者如我一样巨浪翻滚，但反应的幅度就要大了许多：笑与哭、思与叹、摇头与伸拇指，涵盖了互为反向的这一端与那一端。王蒙先生不比普通读者，他算得上文学创作界领军人物，过目的长篇多了去了，谁个儿高、谁个儿低，不用比早就有“一本账”藏在腹内。小说《装台》能掀起这位老先生情感反应如此汹涌的波涛，足见《装台》“情”的含量，在他所见过的优秀长篇万朵花中香味超浓了的。

《装台》的主要人物刁顺子、刁菊花、蔡素芬三人既缺乏母爱，情爱也受到了极大的阻隔，导致本来强度相对显弱的友情体现在顺子团队格外惹眼，反而将亲情、爱情比了下去：友情浓，顺子就“顺”在家外，用友情泡肥了的装台团队遇到天大困难也都“顺”了过去；亲情、爱情的缺欠，却导致顺子在家内很是不“顺”，连一家人吃饭都围不到一个饭桌上。结论能让读者显显地得出：家外的装台团队，是“情”的融洽与融合；家内三人是“情”的搏斗与撕裂。这部书除了顺子为众多弟兄讨血汗钱以及用于衬托的疤叔收取不义赌债外，见不到因财产争夺而吵闹、而翻脸、而打斗的任一场面，乃青一色的情感与感情的展现。顺子的奴性、窝囊，心理学谓之顺情（只是顺得太过），素芬则是温情；菊花乃为冷情，发展到绝情。其他次要人物如瞿团、靳导、朱老师的纯情，装台团队众弟兄的厚情以及寇铁、疤子叔的寡情，也有各自呈现。细观此书，故事情节发端于“情”，“情”又推动着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携带着浓浓的“情”，而浓浓的“情”又在丰富着人物形象。归结为一句：这部书是“情”的各种体现之总汇。

其二，对人性的思考，“情”也没有缺位。环视地球，最善的是人，最坏的是人，最难辩、最难防的也是人。缘于此，众多作家喜欢对人性思考、对人性呈现。说白了，人与动物最大区别就在于人有“情”，人之善、人之恶，是由“情”引发、承载并推动的；而人与人，又有“情”厚与“情”薄的差别，导致其人品修养与行事方式不同。《装台》文本对顺子、素芬、菊花、韩梅、刁大军“家内五成员”以及家外的瞿团、靳导、朱老师、寇铁、疤叔等等各赋予不同的“情”，可引发读者对书中人物以及书中人物彼此之间的敬、爱、喜、怜、怒、恨等相异的情感反应，并且引发走近您还是远离您的反向感情选择。

《装台》对家内“情”与家外“情”真实的呈现，就是这部作品对读者产生磁对铁效应的缘由所在。要寻找这部小说的显著特点，这就是！

●陈彦的创作特性。除了作品含情浓浓，还有很多。不能一一细说，撮其要而简述之：

其一，平民视角的选取。这一特性又提蔓带瓜地拎出又一特性：草根情结。至少在现阶段，社会离不开“下苦人”，却是无视“下苦人”甚至小瞧“下苦人”。对此，陈彦的视角伸向他们尤其伸向人们最不留意的职业：装台，且是高看一眼，对这些社会底层者的人格予以应有的尊重。陈彦眼里出的西施，并非美女而是一身臭汗的十几位壮男。在他笔下，以刁顺子为头儿的团队中“下苦人”族群，是一块几乎不沾黑点的白布，满眼似乎全是优点。司马迁的可贵之处很多很多，其中一个就是在《史记》中专门列了个《游侠列传》，记载了平民中那些正义者、行善者的事迹。同样，陈彦就给勤劳、纯朴、友善的社会底层族群在立传。这是司马迁不同于撰写25史众多史学家而被后世人称道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陈彦值得被称道的地方。如果对“下苦人”冷情以待，谁能将这些“下苦人”瞧进眼里并为他们提笔树碑？陈彦平民视角的选取，来自于他对草根族浓浓之情的支撑。

其二，突显生活之真的刻意。他不刻意去塑造人物形象、编织动人故事，刻意的是用艺术真实再现生活真实。他进入文学殿堂，带着山沟人的朴实：有一说一，是一说一，不含水分，呈现出的是沾泥的萝卜、带露的黄瓜，让读者能嗅到泥土香、烟火味。文学再现生活的真实，是读者最想要的。文学本该如此，但近多年不是了。一些缺乏文学素养者也热衷于长篇，很难拿出好东西且不要说起，而一些专业作家将中篇拉长，作为文化快餐用速成法推向社会，小说中就注进了水，这才是文学之痛。相比那些注水之作，陈彦的小说越显得生活真、感情真，可读、耐读，有味儿！

其三，细节描述的偏重。情浓、情真，打动才会在程度上显高显强。若要情浓且真，需的是细节承载。陈彦小说的打动，便宜占在细节的功夫做足了。214页下面有一段“赘文”：顺子在一个宾馆门口见“一个没腿的残疾人，伸出一个碗来，向他要钱，他先掏了一块，都转过身了，见那残疾人确实可怜，是真的没腿了，就又掏了五块给他。都走好几步远了，回过身一看，见那残疾人正在给他的背影磕头呢，就又返回去，掏了个十元的票子，弯下腰，平平展展地搁在了那个脏碗里。”这段文字，与《装台》主体内容搭不上边，况且简单地连个情节也算不上，一如人体盲肠是个作用不起的多余，笔者称其为“赘文”。只那么一品，感觉实在不“赘”，且是“太有味儿”了的，品了几遍尚不过瘾。仅表现顺子的细节就有七：先掏了，两个“见那”，回身看，又掏了，弯下腰，平平展展地搁。两次给的达15元之多，要知15元在当时是不少人半月或少半月的工资，三分钱一个鸡蛋可购两三筐！这就显出一位下苦力、薄收入者的慷慨、大方；弯下腰而不是老远扔去，平平展展地搁而非顺便一丢，是对乞讨者的人格敬重。顺子的善心，是一种不求人知、只求心慰的潜意识的外露，雨露洗后般洁净，阳光射透般光亮。过路人连同高大尚者，有几人能够如此大方而又如此敬重？不需别的描述，仅就这一段文字，顺子的形象就立了起来。文字表达也简洁洗炼，一句赘语也无，例如“是真的没腿了”这几个字，喻示着顺子晓得有假残疾人诓钱，不能将钱白丢给他们而应送到真正的可怜人手里。上述这些均是文学评论的视角，再从社会心理学角度观一观“情”：残疾人的真残，先将书中人物顺子打动，而他的磕头将顺子二次打动；而顺子的举动又将书外的读者打动，出现了前后两个打动而又冲出了文本，情的打动呈连锁式、外溢式。这样漂亮的细节描述，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曹雪芹等文学大匠的笔下有，陈忠实的笔下也有，在我所读过的其他众多小说中就稀缺难觅了。《装台》值得咀嚼的细节多的是，就说蔡素芬吧，她走离刁家与三皮告别，还特意洗了澡。从上下文对照，这个一笔代过而简得不能再简的细节“洗了澡”，里面的名堂也大大地有！它暗示着蔡素芬在爱情上起初的对三皮是想放开的，后来转变为对顺子的贞守，这一感情变化的脉络就通过“洗了澡”三字清晰地表现出来了。还想再说几个，因是“粗线条地勾勒”，就不能啰里啰嗦地嚼舌了。

其四，人物新形象的培植。呈现生活之“毛葺葺”被捧为第一要义的陈彦，就在突显生活之真的刻意中，无心插柳般地培植出了两个人物新形象。笔者所以对人物形象冠之以“新”且用“培植”二字言之，缘于这样的形象较为罕见：一个是在家内家外不同的双重人格的顺子，一个是变了态却没有全变的“半变态”菊花。因两人“情”的携带在程度轴线上分别接近两极的各一端，让他、她的性格方显得特别。作者在菊花身上大量使用笔墨，跟《装台》的主线出现某些游离，显出这部作品优中也有瑕疵。但从情的表达上，菊花与男女主角同样丰满，素芬在对待顺子与三皮的爱情纠结上也很立体，这让小说“俊”了起来。这一“俊”就遮过了瑕疵而产生了更强的阅读魅力。以吾人愚见，如果以“情”的呈现为标尺，《装台》毫不逊于《主角》。

●生活体验的“陈氏理解”：“读书籍和读生活”七字诀的提出。高素质的作家，无不晓得体验生活之重要。作品之真，不仅有生活之真，也少不了情感、感情之真。生活真、情之真，全都来自于作家的生活体验。王蒙的话很经典：“我爱生活超过了爱我自己。”意思是要在把握生活上多费些力、多用点心，此乃一位权威老作家的写作感悟与经验提炼。生活体验早已成为谈之熟烂的老话题，却在陈彦这里谈之而新，并归结出了让人眼亮的七字诀。他的“读书籍”，主要指向文艺作品，从中懂得创作应做什么、该怎样做、如何做更好，在采集高超写作手法为我所用的同时，还能从一流作家的生活体验中获取间接体验。他的“读生活”，不仅是在自己的平日生活中，更是包括融身到目标锁定的生活范围的专门体验，一如柳青扎根皇甫村之14年。作家从这两种场合中寻找刺激，进而在接受刺激中产生感受并升华为感悟（即文艺学的“灵感”），这是从心理学与传播学视角所得的结论。笔者之所以将“七字诀”定义为“陈氏理解”，是因为陈彦将二“读”并列，显然是将读书籍时的吸取间接体验也纳了进来。从陈彦小说文本到他在其他场合对生活体验的解读，能看得出他在戏曲圈子内的三个“透”：对其生活现象的“熟透”，对其生活本质的“吃透”，对蕴含其内“情”的“握透”。“熟透”来自仔细观察，“吃透”来自深刻思考，蕴含之“情”的“握透”来自悉心感受。装台，对于广大读者是个连听说都没听说过的冷门，他在其他文章与《装台•后记》对什么是装台？都装些什么？有过解释；至于装台分布景和灯光两大部分，而布景又分软景、硬景以及现代装台的技术含量大幅度提升等等，也摆致了个一清二楚，读者这才晓得一二三来。这些生活现象，在戏曲圈内人的眼中无不熟悉；但隐藏的这些现象背后的生活本质，他们就未必瞧个明白：如顺子这样团队的原型为何面对无论什么困难都能最终拿下的内在原因，装台有什么样的社会价值，装台人又有何种情感、感情，又有几个圈内人能比得上陈彦把握得准而到位？直白说，人们无不浸泡在生活中，但对生活毫无艺术性感触者太多太多了。有些人对生活虽有感触，却达不到艺术性感悟。而陈彦是对生活的“读”中，有艺术性感触、感受并升华到感悟，达到“熟透”“吃透”“握透”，这就叫真正的读懂。

读，关键在于愿读与细读、会读与巧读，读之而懂的门道就在“愿、细、会、巧”四字上。想当作家、名作家者多如繁星，但却“作家不了”或者“名作家不了”，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读”字上工夫太欠火了。陈彦在《故乡的烙印》有这么一句：“每次回去都能听到很多故事，它们是我创作素材的重要来源和补充。”这不就是在巧读生活？缘于他对生活的读懂，才有对现象的穿透，达到小中见大、浅中见深。“每个人都想朝舞台中间站，都希望有自己生命的高光时刻，其实每个人也都是装台人，都曾经为别人装过台。”这一段话就是穿透，且是一撞两响：将《装台》连同另一部小说《主角》的最精彩囊括一尽了。这两部小说的成功，从根上说是他对生活、尤其戏曲界生活揣弄了个透！

直接、间接读生活，均不是将生活现象原原本本“吞进”肚里，而是提取生活逻辑与所携之情。创作中对于生活样貌最忌照搬而是依据生活逻辑重组，让它“虚”起来、“假”起来，对于携带之情却须保持真、真、真，从而通过文学手段，以“情”之真再现生活之真。陈彦的“读书籍和读生活”，是对“生活体验”全面无缺的阐释，也纠正了一些人对这一概念认定的偏见。

这就是陈彦，一位让读者想弄清他之所以是陈彦的陈彦。

作者简介：

杨若文，退休前为武警工程大学教授（编审）。出版著作十多部，其中两部被部分大学选为教材。发于《光明日报》《解放军报》《中华读书报》以及杂志《今传媒》《西部学刊》等的学术论文180余篇，内容涉及到文学、语言、历史、社会心理学、新闻传播学多个学科，其中在古代汉语（署本名杨军）、报刊现状与报刊批评、《红楼梦》等方面研究的论文产生了较大影响。十多年前独自提出并论证的“新闻情感信息传播”，如今已成新闻传播学领域的热闹话题。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上下册与《宫灯》，发表过散文与短篇小说，现为文学期刊《华文月刊》文学评论专栏“华文观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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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何金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