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美蓉
怀念母亲
一
母亲结婚9年才生下我,理应视我为掌上明珠,可在我记忆中不曾有过母亲的亲吻、母亲的爱抚,也不曾有过家的温馨、家的眷恋。
从我懂事时候起,家很少有安宁的日子。父亲先天耳聋、残疾无能且经常赌博。母亲生性要强、勤劳智慧且精明能干。父母短日不断月地吵,我成了母亲的出气筒,挨打受骂是我的家常便饭,遍体鞭痕是我童年的印记。我从小顽皮,男孩玩的我都会玩,被唤作“渣母公”。5岁那年正月,后院蜡梅正开,芳香扑鼻。为了采梅花制香水,我爬上3米高的围墙,踏破了旧瓦片,从墙上掉了下来。母亲闻声赶来,见我没摔伤,腰间竟然插着一根"筷子哨"。她骂我不男不女,让我吃了顿“竹枝炒肉片”还不解气,又像老鹰抓小鸡似地将我提起来,欲扔进大粪坑好几次,吓得我魂飞魄散,夜间好几回从恶梦中惊醒……
母亲目不识丁,却容不得我学习不认真。每每做作业,她总要坐在我身旁,边做针线活边监視。小学2年级时,同学们时兴写小小字。母亲见我半小时断了10几次铅笔芯,一行字停笔好几回,顿时火冒三丈,自然又是一顿“竹枝炒肉片”。我委屈地大声嚷嚷:“你又不识字,怎知道我写好写坏?”母亲哪容分辩,竹鞭与喊声更凶猛地飞来:“我没吃过猪肉也曾見过猪走路!你那蚂蚁字密密麻麻满格子乱爬,叫老师咋看?你一星期买3根铅笔叫我上哪儿偷钱?”小刀被母亲没收后,在校时我借用芳邻的;在家时我把菜刀当小刀。铅笔用完了,我也不向母亲伸手要钱,而跟男孩们一起跑到山丘折了细竹,通了竹心,装上铅笔芯。从此后,我的习字本上常留下红5分(满分)。
上了初中,我是小说迷、电影迷。驻扎舫镇的解放军每星期都在露天广场公演一、两场电影,我场场必到。有一年夏天,接连3天公演巴金的《家》、《春》、《秋》。我摒弃不了小说被搬上银幕的诱惑,也顾不得繁忙的期未复习考,邀了二妹,连看3晚。第3晚,《秋》只演了一半,大雨倾盆。我们落汤鸡似地跑回家,却吃了母亲的闭门羹,在屋檐下同蚊虫博斗了一宿。母亲啊,你的心比《冬》还残酷……
二
母亲的大半生像旋转的陀螺、没有驿站的馬匹 。她用孱弱的双肩挑起了全家9口人的生活重担:每天天没亮她就起床,一边揭锅烧饭,一边磨地瓜滤淀粉,地瓜皮地瓜渣喂猪,地瓜粉出售;她白天打短工,晚上替人洗衣、缝纫、刺绣;她在后院的龙眼园里养鸡,鸡蛋一个也
舍不得吃,统统拿去换粮票,再把粮票换钞票。
母亲是勤俭持家能手。在她眼里,一枚硬币“大”得像斗笠,每花一分钱都要解开48个结。她为我们缝制的新衣要放大好几寸,往往穿旧了才合身。一双新鞋只有过年才舍得穿几天,一年四季我们全打赤脚。
我排行老大,是母亲的得力帮手。水稻一割完,母亲叫我挑鸡鸭到水田里吃食;地瓜一收成,母亲让我扛锄头粪箕到空地翻捡;强台风过后,母亲要我沿公路拾树枝当柴烧。院子里的白玉兰开花了,清香四溢,母亲说花开花谢多可惜,不如摘下卖了,赚点学费,于是我当了11年的卖花女。卖了玉兰卖米兰,卖了龙眼又卖芭乐,祖宗畄下的花卉和果树维系了我12年学业。
花生收获季节正逢暑假,母亲领我们去农场摘花生赚钱。八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土地在冒烟、花生在冒烟、人也在冒烟。满山遍野的花生一片片拔好晒干,一畦畦花生被拢成一座座小山。我们头戴大竹笠,身着長衣裤,脸裹在湿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晴。左手捏紧花生藤,右手飞快旋落花生果,天气越热、根须越脆、旋速越快。我一天12小时可旋果30~40斗,每斗3分钱。赚钱越艰难花钱就越小气,我们母女3人一天菜金绝不超过一毛钱。
不到11岁,母亲就让我同邻居们一起到几十里外的大山砍柴。难忘第一次上山的惊险:午后,天上乌云翻滚,雷鸣电闪,我急忙收拾担子下山。挑到半山腰,瓢泼大雨淋得我挣不开眼。雷声震得地动山搖,风声、雨声、两旁树林沙沙声、隐隐夹着老虎的咆啸声,我害怕极了。两捆胎盘大的茅草压在肩上愈感愈沉,大人们急匆匆地往山下赶,呼我“赶快”。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踩,连滚带爬地下了山。雨水、泪水掺和着新草鞋磨破皮的血水一直往下淌,面对着到山脚下来接担子的母亲,我哇的一声哭了。母亲啊,你的心比后娘还狠毒……
我憎恨过母亲的凶恶,使我的童年缺少欢愉;我抱怨过母亲的严厉,让我过早饱尝了人间的辛酸。我的心离母亲越来越远。当少女的前胸有了曲线,我悄悄地爬到玉兰树上制作胸衣;当青春的花潮初次来临,我没有惊慌失措求助于母亲,我把卫生巾高高晾在玉兰树上;高中毕业时,我孤注一掷,把大大小小几十亇志願全填上“英语”;决定终身大事时,我自作主张,毅然选定了与我同窗12年,是年考进北京地质学院的“勘探郎”。18岁那年,我考取了福建第二师院英语系。没有送别、没有回眸、没有割舍不断的儿女情長。我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家,走上了新的人生……
三
真正理解母亲是我为人妻做人母时。1970年3月,我从晋江西滨军垦农场分配到华安沙建中学,先生分配在闽北地质队。大儿子满月后,母亲跟我去山区带孩子。有一天,母亲突然问我:“丈夫亲还是孩子亲?”我愣了一下,继尔违心地应道:“当然是孩子亲。”母亲说:“我想也是。我嫁给你父亲30年,夫妻时间不到一年。我那时真傻,过门一年多还不知道你父亲耳聋。新婚那一夜,你父亲没有动我,我们一人睡一头……”母亲哽咽了,沉默了许久……
1937年正月,一顶花轿把一个17岁的乡绅女孩抬到舫镇的《陈氏小宗》,嫁给了一个大她3岁,出身两代豪门却没有正当职业的聋子,这便是我的双亲。第一个洞房花烛夜,没有言语、没有本能;第一个“回头日”,母亲便寻死觅活不回婆家,哭闹着要下尼姑庵;闭经3年脸脚浮肿也不瞧医生。
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外婆只好顺着母亲长期住娘家:或在舅舅的油行里帮工,或到海边小码头剖海蛎。逢年过节,外婆则一定要送母亲回婆家小住。几年时间过去了,母亲的肚子仍无动静,两家老人心急如焚,于是给她买了个周岁的儿子,取名“有志”。说来有缘,这小子不久便能叫母亲“阿母”。渐渐的母亲脸上有了笑容,待在舫镇的日子也慢慢变长了。谁知隔年7月,小孩得了猩红热,只几个时辰就瞳孔四散,见他亲生爹娘去了。以后又相继买过2个儿子,也都去上帝那边报了到。
第9个年头,我才姗姗来到这个世界。在我童年印象中,父母从不同室居住。母亲总是和我们姐妹几人挨挨寸地挤一張床。一天夜里,我突然摸到一双异样的脚。我吃惊地问:“阿母,这是谁的脚?”母亲淡淡地回答:“是你父亲的,他睡一会儿就走。”从此很多很多夜晚,我都盼着床上再多出一双脚,一双父亲的脚,可怜的父亲始终没有再来……
母亲婚后6个月,祖父去世了,显赫一时的家没落了,生活日趋窘迫。祖母怪她“白脚爪”,过门半年就克死了祖父;邻人们耻笑她五胎六女,尽生产“没有柄”的女娃。苦命的母亲啊,你的泪水往肚里流……也许你从高不成低不就、懒散成性的父亲身上尝到了苦果;也许你从祖父母错误的家庭教育中悟出了真谛。你在奋力地塑造我们,凶狠与严厉是母爱的另种表现形式,玉不雕不成器啊……
四
1976年3月的一天,连日暴雨,九龙江水猛涨,公社进口的几万斤甘蔗苗眼看要被冲走,抗洪指挥部一声令下,班主任的我竟不顾8个多月的身孕,奋不顾身地带领学生把一梱梱的甘蔗苗从冰冷的江水中捞起,一捆捆地挑到岸上的安全地点。大雨下着,江水泡着近8小时的强体力劳动,身上的棉袄毛衣、绒裤全都湿透。春寒料峭,第二天我顿觉身休不适,腰酸腿痛,行走不便,腹中的胎儿胎动加剧,我提前请了产假回老家。
这场高觉悟的抗洪引来了一场灾难,产前一个月我不能卧床,每晚坐在竹椅上“过夜”。接着便是难产,小男婴保住了,我却因寒湿侵入经络瘫痪了,被医院判了死刑。浑身骨头的钻心疼痛使我夜不能寐、度日如年。在恨不得白天变黑夜,黑夜换黎明的3年时间里,母亲接我回娘家,日夜守着我的病榻。可怜的婴儿交给我婆婆喂养,没有母乳、没有牛奶、每天仅吃三餐,一餐一瓶米糊。因为营养不良,小孩经常胃肠炎住院。望着婆婆背上那脸黄肌瘦猫头似的孩子,我的心在滴血……
母亲从不相信命运,她常说:“命不必看,牙不必剔。”但为了救我,她却异常坚定地说:“要人也要神!" 她到寺庙抽签卜挂,请高人替我相命“排解”;她在我房间的门上床上墙上贴满了神符神纸;她替我梳头洗脸,喂我吃饭喝药,为我端屎端尿;她把菜鸭母“隔水蒸营养液”一口口地送进我嘴里;她与先生四处寻医找药,为我请来祖传土医生;她率全家为我研制了一钵钵中成药“虎潜丸”、“补血营筋丸”。疼痛难忍时,母亲便抚着我的额头,为我念完“金刚经”又唸“宝塔经”。在母亲的佛经和不成调的歌声中,我渐渐地进入了黑甜梦乡……我回到了婴儿的襁褓,念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我背着母亲缝制的绣有我名字的小书包蹦跳着进学堂……我看见了天国的父亲在黙默地为我祈福……母亲啊,莫非你在补偿儿时没给过我足夠的母爱……
五
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这场大病换来了难于上青天的工作调动。1977年5月,我先生从地质队调回母校同安二中改行当教师。他在学校很忙,回到家里还得照顾病瘫的我。他为我更衣洗衣,按摩至天明;他将我轻轻抱起慢慢放下于竹躺椅;他帮母亲浇菜、施肥,把蔬菜载到学校食堂去卖。人人都称赞:陈家的女婿胜半子!
只要能行走,瘸着也无妨!我先是学习站立,而后学习拄着拐杖走路。刚开始只走两三分钟便气喘吁吁,接着慢慢训练便能走五六分钟、十几分钟。在儿子的搀扶下我第一次走出家门去见在母校教书的老同学,当她看到脸色苍白、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我时,竟笑着、哭着为我鼓掌……试问世间情为何物?亲情、爱情、友情!
1979年3月,我如愿以偿调回了母校。我的生活已基本能自理,但打哈欠、打喷嚏、笑出声、咳嗽等用力的动作都得蹲着抱着双膝,否则便疼痛无比。从死亡边上爬回来的我更加珍惜生命的分分秒秒,我没有请过一天病假,发誓要把失去3年的损失夺回来!我和先生全身心地教书育人,深受学生的好评、多次得到上级的嘉奖。
母亲把老宅后一块100多平米的宅基地转让给我们。按照惯例,先生和母亲签了民间契约,交了购地款。母亲说这样才不会给后辈留下遗产纠纷。母亲的决策多么英明!年底,我们开始破土动工盖新房。母亲深知我养娘家8年、大病3年、一贫如洗。为了节省开支,她请娘家侄子侄媳10几人来帮忙挖地基填土方;她張罗着买菜煑饭烧开水,为强劳力们准备午餐和点心;她为我们垫付了500元地基款。我的健康状况日趋好转,竟能帮着挑水筛砂。1981年农历6月18日,我们乔迁新居。崭新的石头屋与《陈氏小宗》老宅遥相呼应,母亲无比欣喜。
母亲啊,我们落叶归根了,女儿可以与你幸福相守了……
六
1987年夏天,母亲去寺庙朝圣时跌倒了,跌得鼻青脸肿,她说不要紧。没几天母亲在厨房又摔了一跤便爬不起来了,先生立刻把母亲送医院急救,他为母亲办了住院手续,交了住院费,和我们姐妹几人日夜轮流守护。母亲醒过来了,会讲话了,思维依然清晰,但手脚不灵了。中风后的母亲生活无法自理,多亏我那善良无私的小妹全程伺候她整整20年。
生病后的母亲孤独、寂寞、依赖,在房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像尊大菩萨。一听到脚步声,她就问“谁啊?”随便几句搭讪也能让她开心。我竭尽全力让母亲吃好喝好穿好,每月定时给她零花钱,定时给小妹一点经济补偿。先生为母亲买来降压手镯,我为母亲编织毛衣围巾,请来有名的老中医。我要向世人宣称:陈家“没有柄”的女儿
不是男儿却胜似男儿!
1991年,先生调同安十一中任校長,我调同安一中任教。不几年我俩先后调入厦门岛内中学任职任教。我们再次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母亲,只有周未或假期才能同母亲小聚。每每离开,母亲总依依不舍:“什么时候再回来?”退休后我返聘10年,接着又忙着帮助照看孙女。我看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陪母亲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
2007年母亲病重。农历3月15日傍晚,我刚从老家看母亲回厦门不久,弟媳来电话说:母亲走了……望着溘然长逝的母亲,我痛哭不已。母亲啊,那天早上你分明对我说:“今晚别回厦门了,就在马巷过夜吧。”莫非你瞑瞑之中知道了自已的归期?你叫小妹不要太伤心,叫我不要太劳碌,你说你舍不得离开儿孙……我追悔莫及:母亲临终前我不在身边,我没让母亲的晚年多享清福……
母亲享年88岁,我仍感不舍,无穷的回忆常使我老泪纵横。母亲啊,感谢你生我养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感谢你帮我带大了两个孩子,让他们的童年充满了欢乐;感谢你培养了我勤俭节约、吃苦耐劳的品德,让我终生受用无穷;感谢你铸造了我坚强刚韧、勇往直前的性格,使我在风雨人生中砥砺前行。
啊,母爱如山!我怀念母亲!愿母亲天堂安息!
作者简介:
陈美蓉,中学英语高级教师,1968年毕业于原福建第二师院英语系(现闽南师范大学)。从小爱好文学,喜欢散文。近年来,正在撰写回忆录,已有数篇
文章见诸报端和征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