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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 事 忆 趣
趙 聰
1968年10月，局舉辦了一次中小學教師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講用大會，至今記憶猶新，因為這一天是往事回忆中少有的開心一日。
那天上午7點半，我们一中教師便在校門口排著整齊的隊伍，在4位紅旗手的引導下排成雙列，每人右手揮動紅寶書，身挎綠色小書包，唱著嘹亮的毛主席語錄歌，雄糾糾氣昂昂地向局電影院前進，搶在第一個進了會場。
会场主席台上方掛著紅底黃字的＂局中小學教師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講用大會＂的橫幅，舞台左右立柱上分別掛著＂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和＂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兩幅红布標語。台前用大紅布舖就的桌子一字排開，背景牆正中貼有一個紅色的大＂忠＂字，左右各對稱插有幾面大紅旗。主席台顯得肅穆莊嚴，我們更感此次講用會局黨委很重視，意義很重大。
局黨委考慮到一中是局里的最高學府（二中三中是初級中學），所以將一中安排在正對主席台的正中位置。老師們受寵若驚，備感責任重大，大家唱著語錄歌、揮動小紅書整齊地走向一中方陣區。正襟危坐後，不敢冷場，繼續著一首一首地唱著語錄歌。緊接著，其他中小學的教師隊伍也高唱語錄歌、揮動小紅書陸續入場，各就各位，將諾大的一個電影院坐得滿滿當當，但秩序井然。此時會場上歌聲嘹亮，各校唱各校的，好不熱鬧，有賽歌的味道，大家都在比誰的歌聲更響更亮。
不久，局黨委領導和教育處領導上台入座。擔任主持人的局教育處長大手一揮，宣布讲用大会开始，會場立刻鴉雀無聲，大家立即把後半個字的歌硬吞了下去，迅速拿出筆記本和筆，時刻準備把領導的每一句話記錄下來。局黨委領導首先作報告，從全國的革命形勢一派大好談到局里革命形勢一片大好，從全國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形勢一片大好談到局里學毛主席語錄形勢一片大好，從局里再談到各中小學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形勢一片大好。領導一個大好，台下一陣雷鳴般的掌聲，一個大好，一陣掌聲，領導揮揮手，台下立即住手。領導講話完畢，騰出了正中間的位子給演講老師。會議主持人宣佈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講用比賽開始，台下掌聲響起。
第一和第二位演講的是小學老師，講得很好，獲得熱烈的掌聲。
第三位演講的是二中的陳老師，大家自然很期待。在熱烈的掌聲中（明顯感到二中方陣區的掌聲更雷動），個頭高高大大的陳老師走出二中方陣，氣宇軒昂地走向主席台，站在了中間演講位置。台下大家早已把筆記本和筆準備好，拿筆的手隨時準備記下陳老師的每一句話（記錄不記錄是態度問題，大家都不願給自己扣上學毛選態度不端正的帽子，而且回校之後要立即消化會議精神，開會討論，發言越詳細越好，工宣隊長會冷不丁猝不及防地檢查每人的筆記）。台下幾百雙眼睛期待地盯著台上的陳老師。陳老師畢竟是30多歲的老教師，雙手撐著桌子，眼睛往台下掃了一圈，大有給學生上課的味道。台下的人全被他鎮住了，大氣不敢出地等他上課。
＂各位領導，各位老師，在這個極其隆重的大會上，首先讓我們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偉大的毛澤東思想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老師的這個開頭是慣例，每一位發言人都要這樣開頭，平時凡發言、上課、吃飯、見面都要先敬祝。陳老師在台上敬祝，台上台下一片敬祝聲。
＂前面兩位老師講得非常好，我要向他們學習。二中領導信任我，讓我代表二中教師在這裡發言，為了不辜負領導和老師們的信任，我在這裡講一講吧！＂
陳老師開講了，台下大家竪起耳朵準備記錄了。
＂可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我做得還很不夠，我還要繼續努力，我深感自己的不足，与老师们还有距离，我真的沒什麼可講的，所以我今天就不講了！＂陈老师说着说着低下了头。
台上領導慌了，台下一片目瞪口呆，這是出了什麼狀況？
＂但是＂，陳老師的一句＂但是＂，讓台上台下松了一口氣。
＂既然領導這麼信任我，既然我已經站在了這裡，那麼，我還是準備講一講的。＂陈老师又鼓起了勇气，抬起了头。
大家又振作精神做記錄了。陳老師頓了頓，掃了一下台下，台下再次被陳老師鎮住了！二中方陣率先鼓起掌來，於是全場掌聲響起，經久不息。有人輕聲議論：這是賣關子，想引起大家關注而已。我私下很認同。
這時，在台上的陳老師仿佛被這全場的掌聲嚇住了，他一再用手往下按著，好不容易才把掌聲壓下去了，全場又恢復平靜。陳老師站在那兒，很感動，他顫動著聲音連連鞠躬道：
＂謝謝領導！謝謝老師們！＂他停頓了一下。
＂大家的掌聲給了我最大的動力，我一定要把這次會議開好，我決定豁出去了，我來說說好了！＂陈老师抖了抖精神，咳了几声，想让自己放松下来。
陳老師停了很久，並没放松，而是一臉困惑。
＂可是……可是我說什麼呢？我真的沒有什麼可說的，還是不說了吧！＂
本來抱有很大希望的領導和老師們又一次儍眼了，準備好記錄的筆記本又合了起來。這時，局領導走到陳老師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道：
＂陳老師你別謙虛了，毛主席語錄你學得不錯，還是介紹一下經驗吧！＂
台下再次鼓掌，這次掌聲是給領導的。陳老師眼含熱淚望著局領導，兩手合掌鞠躬，再次鼓起勇氣，對局領導說：
＂謝謝領導，謝謝領導！我本來想走下台去的，這次我一定要講一講自己學習毛主席語錄的心得體會，我知道老師們都學得很好，我…我就介紹一下…自己學習的方法吧！＂
他咬住牙，拍拍胸口，給自己加油。於是又穩穩地站在台上，頭昂得高高的，信心滿滿的。這一下台上的領導們真的放下心來了，台下的老師們也都覺得陳老師的關子賣得也太大了，關子到此為止了吧！他一定把自己最好的學習經驗留在這個關鍵點上了。學習方法這個立意不錯，還很少有人觸及，掌握好學習方法，就為下一步的活學活用提供基礎了。於是大家也都放下心來，靜候佳音了，又都準備記錄了。
陳老師果然不负众望：
＂學習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著作，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關鍵的關鍵是掌握好學習毛主席著作和毛主席語錄的方法，這個方法很重要，很重要，至关重要！這個方法很關鍵，很關鍵，非常关键！＂
陳老師關鍵的一句話，一語中的，道出了學習毛選的關鍵，這也是大家苦苦尋求而不得的關鍵所在，陳老師不準備私藏，而公開這一學習方法的秘方，真是無私奉獻啊！大家心存感激，刷刷刷刷地把這幾句話記錄了下來，真是石破天驚的真理啊！前面的關子賣賣是應該的，不賣哪能引起大家的重視呢！陳老師有賣關子的本錢啊！老師們均以崇拜的眼光投向台上的陳老師，等待著下面更為啓迪智慧更為關鍵的經驗之談。陳老師在此給大家預留了充足的消化時間，給大家做記錄留下了足夠的時間，大家为陈老师的善解人意而深深感動，互相点头称是。
接下來，陳老師語速放慢了，臉部表情讓人捉摸不定。
＂這個學習方法很關鍵，很關鍵，我也在尋找這個學習方法，可是，可是我的確也不知道這個方法是什麼？＂
他人軟沓了下來，臉上寫滿痛苦無助的表情。
＂我…我…我真的沒有什麼方法可說的，我…我謝謝領導和老師們！＂
陳老師斷斷續續說完後，低著頭義無反顧地轉身急急走下主席台，然後飛奔到二中的方陣內，坐下后双手抱头低垂下身子，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想把自己隐藏起来。大家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從台上逃到台下，再逃回自己的座位，再把自己藏起来。台上靜靜的，台下靜靜的，大家都低著頭，默默地看著筆記本，都像做夢一樣，不知所措，不少老師捂著嘴怕笑出聲來。此刻，我從心底十分同情陳老師，讓人做一件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心裡的滋味何其苦啊！
第十個發言的是一中的王老師，也是最後一個，估計這是領導的精准安排，讓一中來演壓軸戲，他們相信一中老師的實力。一中老師暗自為王老師擔心，萬一他連走上台的勇氣都沒有了怎麼辦？萬一他步陳老師後塵怎麼辦？萬一他一緊張口吃氣短暈厥了怎麼辦？萬一……總之，壓軸戲太難唱了，而且前面有幾位老师發言都不錯，領導的臉色也由陰轉晴了。他的發言小而言之關乎一中的名譽，大而言之關乎這次講用會的成敗。一中領導和所有老師心中都忐忑不安，都為他捏几把汗。
當王老師從方陣中走出，步划堅定地走上主席台，穩穩地站在了主席台中央時，一中方陣首先為他的鎮定報以熱烈的掌聲。在例行的敬祝之後，王老師开始介紹他活學活用的經驗：
我來給領導和老師們彙報一下我親身經歷的一件事。今年放暑假時，天氣很熱，我上午在礦務局等候去南昌的班車，等到中午車子才到，一看車上擠滿了人，怎麼辦？上還是不上？思想鬥爭得很激烈啊很激烈！這時，灵光一现，毛主席的＂世上無難事 只怕有心人＂的語錄在耳邊響起，我要做個毛主席所说的有心人，再難的事也不怕。心裡念著念著就不顧一切地往車上擠，終於擠上了車。老師們哪，是毛主席的語錄讓我擠上了車的啊！上車後，前後左右都是人，溫度估計已達40度了，那個汗啊不停地流，人也快熱死了！那個汗啊就在身上流啊流啊，衣服都濕透了，我感覺自己撐不住了！
王老師一邊眉飛色舞地說，一邊把主席台變成大舞台，在上面用豐富的面部表情，用誇張的肢體動作，用非常通俗的俚語，在舞台上表演著。大家看了也感同身受，身上也冒出汗來了，興致也立刻高漲起來。
王老師接下繼續說着，表演着：
就在這個人快熱死、快受不了的時候，突然，毛主席的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在我耳邊響起，我心中默念著，默念著，噯！奇了怪了，感覺汗少了，人舒服了，整個狀態明顯好轉了，人好像又活過來了。我念著念著竟大聲念出聲來了。這時，連我自己都沒想到，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滿車的人也都跟著我的節奏高聲念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萬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這時，隨著王老師慷慨激昂鏗鏘有力的朗讀聲，以及他雙手在空中有節奏地拼命揮舞的手勢，把台下老師的激情全部調動起來了，全場跟著王老師的節奏一起高聲呼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喊著喊著，一中方陣首先站了起來，緊跟著全場老師也都站了起來，台上的領導們也全都站了起來，和王老師一起高呼。語錄聲一遍一遍又一遍，經久不息，小紅書在會場上飄揚飄揚……主持人幾次擺手都無用，大家一直喊著，享受著無窮的快樂和興奮，抒發著心中澎拜的激情！
最後王老師一手揮動小紅書，一邊高呼語錄，結束了他的發言，以軍人的豪邁姿態走下主席台。全場站立歡迎，一中方陣像迎接英雄凱旋般地迎接王老師勝利歸隊，大家都伸出手要跟英雄握手致意，王老師一手揮動小紅書，一手一一握手回應。他沒忘記在場歡呼的人群，他180度緩緩轉身，揮動紅寶書向全場老師致敬！太完美了！太顯英雄氣概了！全場老師都被王老師的完美表現征服了。
在如此這般地歡呼的20分鐘里，主席台領導們已經將大會比賽結果精准研究出爐了。主持人最後向台下揮揮手，台下又回歸平靜。最後由局領導作總結報告，充分肯定此次講用會開得非常成功，是次鼓舞人心的成功大會！這裡十分不敬地省略了領導的長篇總結。
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比賽結果不出意料：一中王老師被評為中小學教師活學活用毛主席語錄的學習標兵，真是人心所向，眾望所歸！標兵之後是一、二、三等獎。出人意料的是二中陳老師被評為三等獎，領導總結中特別提到，因為陳老師做到了毛主席教導我們的＂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應該予以表彰！在深感意外之時，我們也為領導的高瞻遠矚而臣服不已，這就是領導哦，看問題就是高人幾等！
王老師率領所有獲獎者上台領獎，局領導將一面學習標兵的獎旗親手授予王老師，王老師畢恭畢敬雙手接過獎旗，並與領導們合影留念，這一過程都在台下起立鼓掌時完成。其他獲獎者得到一本上印有幾等獎的小字本。在王老師雙手舉著獎旗和其他獲獎者手舉小字本從台上下來時，大會宣佈勝利結束。
已經是約定俗成了，这次更因王老师成功受旗而成理所当然，一中由王老師高舉獎旗在前率先離開會場。
一上公路，兵分兩行，四面紅旗在前迎風飄揚引導，接著是王老師舉著獎旗一人在前，後面是雙列大軍在後為王老師保駕護航。大家無不驕傲地大步前進，右手揮動小紅書，齊聲唱響＂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回到學校，已是中午1點，工宣隊長宣佈立即開會，及時消化會議精神，慶祝一中出師凱旋。大家都在興頭上，忘記了腹中空虛，无物消化。會上，大家對王老師今天出色的表現給予了高度贊賞，溢美之詞从每位老師口中汩汩流出。王老師卻表現得十分謙虛，不停地道謝，不停念叨向老師們學習。
會上，有好事者提出，這樣的講用會最好一個月開一次，以總結經驗，提高教師們學習毛選的熱情和動力。所有老師都表態同意，並敦促校領導立即將這一提案打印報请局黨委。一周後，局黨委以文件形式回復：充分肯定一中教師學習毛選的積極性，但一月舉辦一次不現實，經研究決定，半年舉辦一次。大家也很知足，半年有一次這樣的快樂也不錯哦！
這次講用大會，讓大家快樂了好一阵，我至今邊寫邊快樂著。
2020年6月写于南昌
趙聰簡歷：祖籍江蘇連雲港，現住江西南昌。從事教育工作多年，後任省級出版編輯10餘年，高級職稱。省級國家級報刊發表作品30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