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刘松林散文集】《行走在人生边缘》连载十九〈终于登上了佛爷崖〉/ 刘松林(陕西)

终于登上了佛爷崖
●文/刘松林
站在姜王的梁顶,CX用手指着西面连绵的群山说,那座顶上长着树的山,就是我们今天下午的目的地。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终于找到了他说的那座山峰。周边的其他山峰要么是山塬相连,被人修成了层层梯田,种上了庄稼,栽上了树,要么浑身上下绿树环绕,浓荫密布,要么就像是和尚的脑袋,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棵草,连清灰的头皮都遮掩不住。唯独这座山,山坡上只有一些稀疏的草,露出粗粝的砂石,只是在顶端,长着一片树林,就像一个人,四周剃光了头发,却在头顶上蓄了长发,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我知道他说的是佛爷崖。之前他就说过多次,上次从坊塘去,又没有去成。
我心里总是过不去,今天刚好有空,咱们从这边去看看。CX看着那座山峰,呐呐说道。这是个痴迷山水的人,几十年了,用双脚踏遍了宝鸡周边的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沟壑。这也是个热心的人,总是要把自己认为美的景色拿出来跟大家分享。他经常说,好的景色就像好的文章一样,总要与人分享,这样才会使它的美得到升华,不然,我会憋的难受,总觉得会埋没了它的美。
从这条路沿着大梁一直往前,可以到司家尧、刘家底。他接着说。我们走左手的路,经姜王,过卒落,就到了佛爷崖。我说好。这里就是我们上次去王家湾看宝鸡峡停车的地方,从梁顶向两边看,层层梯田上,金黄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已经发黑了的麦茬,麦茬遮不住黄土,就像是一个学徒工做的静电植绒,一会儿稀疏一会儿浓密,终究露出了底布的本色。由于接连下了几场雨,麦茬和撒在地里的麦秸已经开始衰朽、腐烂,等到秋后种麦时,翻埋到土里,就做了废料。塄坎上的杂草树木更加葱茏,没有了庄稼的遮挡,显得越发自在。在夏日的阳光下,自由伸展,可着劲的撒着欢。

我们离开主路,向左进入一条向下的道路。转过一道弯,一个隐藏在山的褶皱里的村庄就显现出来。三三两两的院落一层一层的分布着,在浓密的树木掩映下,显得幽静而雅致。很少能看到人影,偶尔会听到一两声狗吠。路被农用车轧碎了,水泥路面变成了砂石路,车压在上面发出滋滋啦啦的摩擦声,不太好走。坡有点陡,弯也有点急,好在路上也没有行人和其他车辆,我们放缓了速度,在长满了槐树、枸树的路上穿行。从这里向右看,山已经变换了模样,不似这里的土山,一层层的修了梯田,种了庄稼长了树,而是一丛丛的石山,粗粝陡峭,表面上也没有什么崚嶒,就像是抹了一层灰浆,浑圆光滑,稀稀拉拉的长了几棵杂草野树。
再翻过一道梁,就到了卒落,这是一个坐落在山坳里的村庄。CX以前多次提到过,他一直在琢磨这个名字,为什么是这两个字呢?周围的村庄不是叫刘家底、王家湾,就是叫李家塄、张家沟,浅显易懂,一目了然。而这个名字,却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是不是过去行军打仗,有几个士兵掉队流落到这里了?我觉得有道理,就想起那天去的秤里,这样的名字肯定会有来历,不会是平白无故叫的。就像我的家乡“揉谷”一样,是当年后稷教民稼穑,搓揉谷物,以观青黄的地方。那么,这两个名字背后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故事呢?
从这里向上,是一条新修的水泥路,路边新栽了槐树,还没有缓过苗,稀稀拉拉的长着几片叶子,表示自己还活着。塄坎上野生的枸树、核桃树、洋槐树、白杨树、皂角树却是枝繁叶茂。臭蒿蒿、野胡萝卜花也是自由疯长。又是一个小村庄,我们把车停在人家的场院上。这应该是个移民安置点,清一色的房子,清一色的场院,清一色的道路,都是一个样子,门前都还没有栽树,水泥路面下面,露出新鲜的泥土,甚至连草也没有长。我们停车的这两家都用布帘子把门窗挡死了,院里的水龙头也用塑料纸包住,硬化了的场院上放着几根木头,是阻止别人使用的。显然长期没有人住了,或者人还在原来的地方住着,没搬过来,或者在外面打工。
我们沿着道路往上走了大约不到一百米,进入向左的一个岔道,这里还有一户人家。水泥路一直铺到场院里。没有人,诺大的场院显得有点空旷。可是视线极好,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场院边上,有两株高大的梧桐树,CX就说这是不是俗话说的“家有梧桐树,招得凤凰来”的梧桐树?我说是啊。我老家院里,过去就有这么一棵树。这树的枝干和叶子一样,都是青绿色,笔直挺拔的树身,葱茏如伞的树冠,看起来很周正。这是有名的君子树,传说凤凰专以梧桐子为食,宁可饿死,也不会吃别的食物。凤凰是什么呀?那可是象征着美好、吉祥的瑞鸟,她喜欢的树,肯定不是寻常之物。已经成型的梧桐子一串一串的垂挂在枝头叶间,这树的果实就像豌豆大小,都是长在一个像船一样的薄壳上,三三两两的,分坐在船的尾部,到了深秋,就会随风飘落,随水漂流,到适合的地方再生根发芽。这果实虽小,却富含油脂,别有一番滋味。我们小时候,会把它收集起来,咬破外面的硬壳,扔进嘴里,就有一股淡淡的青涩传遍口腔,用牙齿咀嚼,满口便充溢着幽香,越嚼越香,余味深远。有时候会与关系要好的小伙伴分享,还会用它跟同学换小人书看,很骄傲的。

再往前是一块刚犁过的麦茬地。经过深翻,地面像面包一样鼓了起来,又松又软,脚一踩上去就陷了进去,就像踩在棉花上,晃晃悠悠,站立不稳。这是个勤快人,已经不多见了。这块地在周边都没有犁过的麦茬地里显得有点另类。看来还有惜地的人,这才是负责任的庄稼人。大约走了六七十米,是一条向上的小路,进入一片栽着花椒的柴胡地。也许是缺水的缘故吧,柴胡长得稀稀拉拉的,一点也不茂盛。花椒也是半死不活的,叶子稀疏,却很大,身上的刺也比平常的大很多,可能是一个新品种吧。右边靠上是一片荒地,长满了野胡萝卜,正是花期,一朵朵白色的野胡萝卜花俏立在枝头,连成一片,很是壮观。左边的塄坎上,长满了枸树,倒很旺盛。
往前,上了一个台阶,是一个山垭,左右都是山梁,前面是一道深沟,对面,就是一座座竖立的山峰。往右,上行四五十米,可以看到西北方向,万千沟壑之中,万千陡立的山峰。CX指着右前方的几个山头说,从东往西,这五座山峰,你看看,像不像五匹奔腾的骏马?乍一看,不怎么像,仔细琢磨,还真有点像。五座山峰都是向西倾斜,身子连缀在一起,就像是在山坡上奔腾的骏马,其他的山峰都成了它们扬起的尘土和脚下的土块。这五座山峰的前面,是一道宽阔的深沟,一直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把这奔腾的马儿定格在这悬崖之上。沟的那边,还是连绵的群山,峻峭的山影在西面阳光的照射下成了一道奇崛诡异的地平线。这里没有遮拦,太阳直直的照到人身上,就会感到烫烫的热度。下面的山坡上,长满了苍翠的柏树,镂空了的叶片像是被阳光晒干了,摸上去,硬硬的。
我们转身向左,沿山梁上一条向下的小路,往右前方走去。路是山体上用脚踩出来的,勉强能搁住脚,还是断断续续的。有些地方被荆棘挡住了,有些地方塌陷了,得小心通过,不然不是挂了裤子就是会跌跤。CX经常爬山,经验丰富,走得就轻松些。我很少运动,身子重,就走得吃力些。这一面坡上都是蒿草,还有一丛丛的牡荆和酸枣树。牡荆还好些,正在开花,紫色的小花,细小的叶片,都蔫巴巴的,没有精神,也不太搭理路过的我们。酸枣就不同了,浑身上下长满了刺,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亮晃晃的,枝枝叉叉到处伸张,非常嚣张,对我们也是极不友好,一不小心,就会挂了裤子,划破腿。CX怕热,穿了短裤,走在这样的路上,就要格外小心。

半山的一个塄坎边,长了一棵粗大的皂角树,稍微平缓了些,CX就说咱们休息一会吧。于是拿出垫子,在树荫下席地而坐。前面是一片草甸,长满了野胡萝卜,从上面看下去,只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和花下面绿茵茵的草地,它那细细的枝干就显得有点虚,竟然消失的没了踪影,这花就好像是漂浮在空中,有了梦幻一样的感觉。再往前,是山的垭豁,露出一片蓝天,上面挂着几缕白云,显得悠远而宁静。一阵风吹来,凉嗖嗖的,感觉无比惬意。CX就背起了鲁迅的《<淑姿的信>序》,并拿出手机,让我对照原文,看他背诵的准确不准确。于是在这山野之中,就飘荡起了抑扬顿挫的读书声。这是一篇骈体文,经他声情并茂的这么一读,原文所抒发的情感和骈体文特有的韵致一下子表露无遗,加上这里的景色,堪称“三绝”。这是他高中时背会的,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能记得这么精确,背的这么流利,不能不令人叹服!我们两个从小一起学习,他天资聪慧,又下得了功夫,背会的文章少说也有两三千篇,现在成了取之不尽的源泉,看着都让人羡慕!我是个懒人,从小遵循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的训谕,只看不记,猴子掰包谷一样,看一本忘一本,最终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留下。前悔容易后悔难,现在只能是老大徒伤悲了。
走到谷底,向前,右转,就进入一片槐树林。右边是蜿蜒的沟壑,左边是缓缓的斜坡,再往前,就成了陡峭的山岩了。路就在树林里的塄坎边上。阳光被树叶挡住了,草也密集起来,脚下的土也湿润了,踏在上面,绵绵的,感觉很凉爽。越往前,草越密,慢慢的就遮住了路。我们正说着那天在秤里遇到蛇的经历,CX就有点紧张,说,我们换个话题吧!然后就在路边折了一根树枝递给我。我说人是这个星球上最厉害的物种,什么动物见了都怕!他说是啊,问题是你要让它们知道你来了,而且对他们没有伤害!我说有道理。然后就用树枝在前面的草丛中拍打着,告诉这里面的住户,我们来了,你们躲一躲!这也许就叫做打草惊蛇吧?
这样走了大约有二百多米,路又顺着山体向左转,就出了树林。这里是一片茅草林,茂密的茅草足有半人高,完全遮住了路。我只能用树枝拨开前面的茅草,一步一探的往前走,眼睛也睁得溜圆,注意力高度集中,生怕这茂密的茅草丛里突然钻出个什么东西,那可就狼狈了。于是就故意大声的说话,赞美这片茅草长得好,赞美这里的景色好。想象到了秋天,树叶都落尽了,山也变得深沉了,那时候茅草都抽了穗,那一片白茫茫、毛绒绒的长穗,在一片青黑的山林里,是怎样的出众,又是怎样的壮观!
越过茅草林,路又转而向右,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地面上又变成了没膝深的低茅草。路几乎都看不见了。我们只望着前面的山垭,往前走。脚踩在浓密的草上,软绵绵的,有点虚,人就不是很稳,像喝醉了酒。去年的干草枝在脚下吱吱乱响,让人总是感觉像是踩在了什么身上,怕惊扰了人家,遭到反击,受到伤害,心里就惴惴的。手里的树枝就发挥了作用,我不停地挥舞着,左拍右打,给自己壮胆。大约三四百米功夫,就到了一个横着的山梁上。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天坑一样的沟壑,四周都是兀立的山峦。再回头,左边的一座山峰在草甸尽头凸显出来,就像一个侧面的人脸,宽阔的额头,微睁的双眼,峭拔的鼻梁,紧闭的双唇,顶上稀疏的杂草紧紧贴着山石,就像是一颗佛头。CX说我们就叫它佛爷崖吧!再往远里看,是连绵的山峰,山峰深处的峭壁上,隐隐可以看见闪着亮光的房子,CX说那是部队的岗哨,其实真正的佛爷崖应该在那里,现在有部队驻扎,不能去。我们只能在这里,想象一下佛爷崖的雄奇伟岸了。

我们沿着山梁往右走,起初还能站住脚,再往上,路太陡,就只能手脚并用了。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看着都让人心惊肉跳,我只能故作镇定,只看着前面的路,一步一步往上攀。很快的,就感到力不从心了,心跳加速,胸腔刺疼,呼吸局促,脸涨脑热,脚沉腿软,口干舌燥,浑身冒汗。但我不能露怯,只能走一段,站下来,喘口气,再走。好在这一段不是很长,大约走了十分钟,就到头了。
这又是一个垭豁,右边是一个伸出去的山梁,左边是一座山头。路沿着左边山头下面向前,就拐到了山坳的那一边,下去就是坊塘。回转身,再看来路,一条白色的曲线在两条沟之间的堎堎上迂回盘旋,自有几分惊险。右前方的东北方向,一排连绵的山峰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深谷。湛蓝湛蓝的天上,飘着一层阶梯状的薄云,就像是一池碧水下面,铺了一层白色的细沙,被水流冲刷成波浪的形状。那一圈的山峰在阳光照耀下,泛出明亮的光泽。站在这极高之处,凌空远眺,不禁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豪迈。
还没有到头。我们离开路,沿着一个陡峭塄坎,攀上了山顶。上面长满了臭蒿蒿,比刚才经过的茅草还要密,还要高,也更难走。这时手里的木棍就发挥了作用,我不断的拍打着前面的草丛,没有路,只能踩着蒿草,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经过一片槐树林,就来到了山的南边,渭河就呈现在眼前。
CX指着右前方西北方向的山坳说,坊塘就在那个方位,我已经看到渭河上的那座桥了。在这里,渭河从坊塘西南方向流出来,一直到我们脚下,再拐回去,向东南方向,遇到山,再折回来,流向东北,走了个S形。这里是宝鸡峡库区,前几天下了雨,水库放水,平常几百上千米宽的水面只剩下五六十米宽了,河道成了一片白花花的淤泥滩,对面的山脚下,也露出一圈白色的泥印子,就像是穿了个白袜子。遗憾的是看不到那一池碧绿的清流,那一片浩渺的烟波了。可以想象,如果是库区蓄满了水,那将是何等的壮观!

对面就是巍巍秦岭,一眼望不到头。我们转到西面,太阳已经跟山头平齐了,山影就成了剪纸,勾勒出黑暗与光明的分界线,上面是万丈金光,蓝天彤云;下面则是雾岚缭绕,幽明幻境。所有的山峰都匍匐在脚下,我们仿佛站在了万山之巅。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任何遮拦,远方的地平线,都消失在天地尽头。仰望天空,宏阔而深邃,从西向东,颜色由明亮逐渐变得幽暗,显得空旷而寂寥。CX就说起了李白的《大鹏赋》,那天马行空的潇洒,那扶摇直上的英武,那视五湖如抔水、视群山如泥丸的的气魄,那神游四海八荒、翱翔九霄云天的豪迈,说起来如数家珍,激情澎湃。我只看过李白的诗,不知道他还写过这样的雄文,真是惭愧的很!此情此景,进入这样的意境,一下子激起我心中万顷波涛,恨不得肋下也能够生出两个翅膀,扶摇直上,翱翔于九天之上。我一下子折服于李白的文采和想象力,这样的人该有多大的胸襟和多深的学识啊!面对苍茫的大地和辽阔的星空,我们只能感受到造物的伟大和自身的渺小,哪里还会有这种气吞八荒、临空御风的气魄?在当时的人看来,李白的人生不算精彩,但是他面对命运的低潮始终保持向上的力量,用内心的浪漫抵御现实的残酷,用理想的丰满弥补人生的失意,却是常人无法企及的,他用自己的方式书写了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因而为更多的人所仰慕。
天色不早了,我们不敢过多逗留,便趁着夕阳西下的最后一次回光,一步一步往下走。回到下车后经过的第一个垭豁,已经看见车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满到处都是丛生的野稗和酸枣,还有盛开的野胡萝卜。回看身后莽莽群山,已经消失在无边的暮霭里了。

(文、图/刘松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