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的分量》连载 47

第四章 秦人崛起

十三、称霸西戎，秦国第一次让天下诸侯心服口服17--20

● 刘畅、刘松林 著 

17、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轻敌的代价。秦国灭掉滑国的消息传到晋国后，刚刚继位的晋襄公非常气愤。他认为秦国趁着晋文公尚未安葬、晋国举国哀悼，他又是新君初立，就去消灭晋国的属国滑国，纯粹是欺负他国丧君弱。加之赵衰、先轸这些主战派的怂恿，晋襄公决定在崤山设伏，歼灭秦国远征军。

孟明视还沉浸在消灭滑国的喜悦中，早把出征时蹇叔的告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军一点准备都没有，大摇大摆地进了崤山峡谷，进了晋军的伏击圈。

结果可想而知，秦军在毫无觉察之间被晋军全歼，无一人逃脱。主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被俘。

秦国遭受到襄公战死岐下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秦穆公几十年来对晋国的友好方针彻底土崩瓦解，残酷的现实无情地粉碎了秦穆公借助秦晋联盟东出，或者越过晋国东出称霸的梦想，一下子把他拉回到血淋淋的现实中来。

国家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友谊。人世间有多少经得住利益考验的友谊？晋惠公夷吾以来，哪一代晋君没有受到秦国的恩惠？到头来，还不是兵戎相见，毫不留情！看来与晋国结盟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但是凭秦国现在的实力要消灭晋国也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另辟蹊径，另谋出路。真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啊！

②到底是个孩子。晋国取得了晋楚城濮之战以来最大的胜利，按照当时的惯例，他们准备用三名秦军主将祭祀先祖。晋国上下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

但是有一个人却高兴不起来，她就是晋文公的夫人、晋襄公的继母、秦穆公的女儿文嬴。

她对晋襄公说：“这三个人狂妄自大、擅自用兵，破坏秦晋两国的友好关系，你外公秦穆公恨不得活剥了他们。你现在抓住了他们，你外公很高兴。咱索性好人做到底，把他们交给你外公，让他老人家煮了他们以解心头只恨！”

晋襄公那时候刚刚继位，对治国理政还没有形成自己的观点。加之他生性懦弱，终其一生，垂拱而治，一直沿用父亲晋文公的内政外交政策，又有先轸、赵衰等强势人物辅政，所以是个太平君主、好好先生。文嬴是文公夫人，也是他的继母，文公在世时享有崇高的地位。她既然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

于是晋襄公就下令放了孟明视等三人。

大将军先轸听说晋襄公放了孟明视，大吃一惊，就来找晋襄公，说：“将士们浴血奋战，才把他们抓住；仅凭女人的一句话你就放了他们！你这样做只会伤了三军将士的心，而助长敌人的志气！摊上你这样的国君，晋国离亡国就不远了！”

晋襄公到底是个没主意的人，他听先轸这么说，也有道理，于是就派阳处父去追孟明视。

ƒ赶紧跑吧。孟明视等人被释放后，知道这是文公夫人做了工作，怕晋襄公反悔或者其他大臣们生变，就不敢停留，一路狂奔。阳处父得了命令，不敢怠慢，赶紧清点人马，一路追到黄河岸边。

眼看着孟明视他们乘坐的小舟已经划过河中心了，阳处父灵机一动，就解下驾车的马，向孟明视喊道：“孟明将军请留步！这是我们君上给您送来的礼物，还望将军收下！”

在鬼门关上撞了两趟的孟明视这个时候已经清醒了，再不会像几天前那么傻里傻气。他一看阳处父气喘吁吁的样子和他身后尘土飞扬的情景，就知道晋国人反悔了，这是要骗他回去呢。于是就在船上向阳处父拱手还礼：“你们国君的心意我等心领了！败军之将，哪里敢接受你们君上的赏赐啊！如果我们回国后不死，三年后一定来报答你们国君的好意！”

阳处父站在河边，眼睁睁看着孟明视他们渡过黄河，回到了秦国。孟明视倒也守信，三年后他果然率大军来到晋国。晋襄公的这个决定，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成语：放虎归山。几年后，他就为这次的轻率付出了代价。

从此以后，秦晋之好彻底瓦解，两国进入互相攻伐阶段。从而也迫使秦国转变了外交策略和发展方向，与楚国结成了同盟，致力于向西发展，最终成就了“拓地千里独霸西戎”的不朽功勋。

18、君子气度

远征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在秦国引起了极大地震动。这是启动东出战略以来遭遇的最大挫折。这也使秦穆公清醒地认识到秦国的实力，认识到山东各国，特别是晋国对秦国的态度，他更是对这次战役决策时心存侥幸、一意孤行、急于求成等错误有了深刻的认识。

战争已经失败了，结局无法挽回，但是责任由谁来承担？朝堂之上，大家群情激奋，要求严惩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认为他们用兵失误、指挥失当导致了这次失败，全军将士无一生还，只有他们三个回来了，按照秦律，他们不仅要对战败承担责任，他们的家人也要受到株连。

但是秦穆公不这么看。他认为这次失败主要是由于他决策的失误，孟明视等三人尽管在战术上也存在失误，但是如果他能对形势有着正确的把握，不轻信杞子的话，不为利益所动，不存侥幸心理，不贸然决策，就不会有这次远征，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失败。所以这个责任应该由他来承担！他要亲自向阵亡将士谢罪，向全体国人谢罪！

在孟明视等三人回到雍城那天，秦穆公身穿素色衣服，亲自到郊外去迎接。他哭着对三人说：“我当初没有听从百里奚和蹇叔的话，贸然兴兵，让数万将士无谓牺牲，捐躯异国他乡，让你们受辱，这是我的罪过，与你们没有关系。我对不起阵亡将士，对不起他们的亲属，对不起你们三人，对不起百里奚、蹇叔这样的贤明之士！你们思想上不要有负担，要牢记这次失败的耻辱，以此为动力，坚定信心、精心练兵，精研兵法、重整旗鼓，用敌人的鲜血血洗今天的耻辱！”

孟明视三人及在场的文武百官听穆公这么一说，无不为之感动。多么博大的胸怀啊，多么贤明的君主啊！大家群情激奋，对天盟誓，一定要让晋国付出几倍的代价！

这就是秦穆公。

后来东汉末年，冀州牧袁绍兴兵攻伐曹操。出征之前谋士田丰认为曹操士气正盛，不能仓促出击，而应该避其锋芒，静观时变，等待机会，适时出击。袁绍不听，发七十万大军进攻曹操。两军战于官渡，占尽天时地利、拥有优势兵力、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袁绍大败而归。回来后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认为兵败已经很没有面子，再见到田丰，更没有面子，就杀了田丰。

最后袁绍集团被曹操消灭，落得个身死国灭、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真是为了面子输了里子。

秦穆公能在满朝文武面前，在全国民众面前，勇于承认错误、承担失败的责任，作为一国之君，实在是难能可贵！

19、大人物的小动作

上天又一次眷顾秦国。秦穆公三十四年（公元前626年），戎王派由余出使秦国。

这是戎王自取灭亡的前奏，他忘了由余本来就是晋国的人，是华夏儿女；他也忽视了秦穆公求贤若渴、追求霸业、开疆拓土、强盛秦国的决心。让由余到秦国，他的目的是想探明秦国的实力，看看有没有机会捞到便宜，毕竟秦国与西方各戎人部落长期混杂，常年交战，已经成为华夏族钉入戎人势力范围的一颗钉子，消灭秦国，占领水土肥美的岐周之地，是戎人各部的共同理想。

秦穆公听说戎王的使者到了，他知道戎王是想探听秦国虚实的。所以就安排由余参观秦国雄伟壮丽的宫殿和宫室内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

这时秦国已经是个很有实力的大国强国，国家富足、府库充盈，宫殿雄壮巍峨，宫室里也收藏了各种稀罕之物，这也是穆公引以为自豪的，常常向各国使者展示，以炫耀国力，也常常引得各国使者赞叹不已，流连忘返。

但这次却是出乎意料，由余一出口就显示出那么的与众不同。

面对雄壮巍峨、气魄宏大的宫室和满眼金碧辉煌、价值连城的珍宝，他说出了让秦穆公和所有在场的人都意想不到的话，也让秦穆公对他刮目相看。

在秦国宫室里转了一圈的由余，眼中没有流露出一丝惊奇和一丝艳羡，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宫室倒也是宽敞宏大，东西倒也是好东西。但是这些让神鬼做起来都感到劳神费力的东西，让人去做，得耗费多少人力啊！”

秦穆公听了，心里暗暗一惊：这个由余，真是不同凡响。他没有赞叹宫殿的宏伟、珍宝的奇异，却从体恤民力、珍惜民膏方面提出了异议，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境界和视觉。

但还是心有不甘，就像自己的孩子被人指责批评一样，即使别人说的在理，感觉也有点不自在。作为一国之君，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不这样怎么显示国君的尊贵和权威？不这样怎么能让民众拜服？但是也不能说由余说的不对，事实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于是秦穆公就想转变话题，想难为难为由余：“中原各诸侯国靠诗书礼乐来教化民众的思想，靠律法来约束民众的行为，以维持社会的和谐有序和国家的长治久安。就这样还经常会出现混乱。戎夷之人没有这些，靠什么来治理国家？你们有没有感觉到教化治理民众、维持正常的社会秩序很困难？”

由余一听这话，笑了，那笑容里分明流露出一丝轻蔑、一丝不屑。

“这正是中原各国多年混乱不休的根源所在！”由余不假思索，直截了当地说。“上古时期，圣人黄帝创造了礼乐法度，并带头身体力行，才实现了局部短暂的和谐稳定。但是后来的君主，一个比一个骄奢，一天比一天淫逸。仅仅靠严刑峻法来约束百姓、压制百姓，时间长了民众就会心生怨恨，要求实行仁政德治。这样互相结怨，就会发生以下犯上、以上压下的事情，甚至互相屠戮。这都是迷信礼乐法度的结果。而戎夷却不是这样。他们的君上都怀着仁德厚义之心对待民众，民众都怀着忠实诚信之心对待君上。国家的运转治理，就像人体的各个部位一样，协调有序，不需要刻意使用什么方法，这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

由余说完，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谁是未开化的野蛮之人？谁又是圣人教化的文明之邦？

②秦穆公动了心思。秦穆公一下子如醍醐灌顶，原来实现国家和谐稳定、发展繁荣不仅仅只有礼乐法度一条路，还有仁政德治、君慈民信呢！他被由余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就问内史寥：“我听说邻国有圣人，这对于敌国是不利的。今天我观察由余，感觉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这样的人在戎王身边，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个灾难。你有什么好的办法让由余为我所用？”

内史寥说：“戎王常年住在偏僻荒蛮之地，逐水而居、逐草而牧，没有见过中原乐舞。我们给他送些舞伎歌女，以消磨他的意志。然后向戎王说由余有些事情还要处理，暂时回不去，先疏远他们的关系；同时我们想办法把由余留下来不让他走，延误他回国的日期。戎王一定会有想法，就会怀疑由余。等他们君臣之间有了隔阂，我就有办法把他争取过来，为君上您服务！再说了，如果戎王迷上了歌舞美女，也就没有心思处理国家事务了，这样我们就有机会了。”

看来大家都知道美女娱乐消磨意志、不是个好东西，但是大家都离不开，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再好的东西，多了，过了，就走向了反面，这叫做过犹不及、物极必反。所以凡事要有个分寸，有个度。但是生活中，有多少人能把握好这个度呢？这可能就是中华传统文化推崇中庸之道的初衷，中庸是一种状态，何尝不是一种把握事态的度呢？

秦穆公听了，连声说好。吃饭的时候就把由余安排到他身边，比邻而坐，不停地给他夹菜，表现出一种很热情、很礼貌的样子。席间秦穆公就向由余请教戎地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游牧路线、兵力部署，发现由余什么都知道。然后就安排内史寥给戎王送去了十六名歌伎，戎王果然非常迷恋，整天厮守在一起，歌舞宴饮，不理政事，一年也不更换草场，牛羊都饿死了一大半。各部人心涣散，怨声载道。

这时候，秦穆公才让由余回去。

ƒ物是人非。由余看到这种情况，就劝诫戎王要远离美色歌舞，要关心戎民的生产生活。可这个时候戎王已经不是当初的戎王了，他已经被歌舞美女迷惑了心窍、销蚀了心志，根本不愿意再过那种苦行僧般的生活了。由余说的多了，他就感觉很烦，觉得这个人怎么去了一趟秦国，怎么就变得这么讨人嫌？于是经常避而不见。

时间长了，由余也感到心灰意冷，对戎王失去了信心。这个时候，秦穆公又多次派人去请由余。由余思前想后，就投奔了秦国。秦穆公以客卿之礼接待由余，对他非常尊重，与他谋划伐戎之事。

秦穆公的这个小动作，使他得到了由余这个“戎狄通”，他不仅对戎人的各种情况了如指掌，而且像百里奚、蹇叔一样，也是一个治国的大才。他本来是晋国人，但却为戎王所用。戎王重用他，国家和谐稳定、民众安居乐业、国力不断强盛。但是戎王却上了秦穆公的当，被美色迷住了心窍，他本来是派由余到秦国打探情况的，却把由余推到了敌对的秦国，成全了秦穆公，毁灭了自己。戎王和秦穆公都在给对方下套，都在使小动作，但是秦穆公技高一筹，戎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由于他的失误，让秦穆公得到了由余，更得到了开地千里、独霸西戎的机遇。

20、崤山、崤山，那不逝的军魂

崤山，已经成了秦国上下心中的痛；崤山，也让秦国彻底打消了联盟晋国的梦；崤山，也成了秦穆公心中永远的牵挂。那数万将士的尸骨，那数万子弟的英魂，那秦国东出称霸的雄心！

孟明视的豪气。秦穆公三十六年（公元前624年），秦国在做了充分的准备后，发起了对晋国的复仇之战。孟明视从战争开始，就抱着必胜的信心和必死的信念，部队一渡过黄河，他就命令烧掉渡船，断绝了退路，显示出背水一战的决心。这一招后来被项羽运用，在巨鹿之战中一举歼灭秦军主力，俘获秦军主将章邯和王离，留下了破釜沉舟的经典战例。真是风水轮流转，由秦军大将发明的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法，后来却被敌军所用，给秦军以致命的打击，终结了秦国五百多年的历史。

孟明视率领秦军，如入无人之地。晋国在经历了起初的几次失败，丢了王官（今山西闻喜）、鄗等城池后，清醒地看到秦军这次来者不善。也许是自觉理亏吧，就采取闭门不出、坚壁清野、避而不战的战术。孟明视在晋国土地上，左右驰骋，四处寻战，晋军望风而逃、闻者胆寒。大军一路浩浩荡荡，铁蹄过处，秦人豪气尽情挥洒，雪尽崤山之耻。

②秦穆公的警示。这时，秦穆公也渡过黄河，来到崤山之战的旧战场。他安排人员把当年阵亡将士的尸骨收集起来，守丧三日，重新安葬。在这里，秦穆公发表了一篇演讲，对崤山之战的教训作了深刻剖析，言辞恳切、用意深远。

今天重读这篇文章，仍能感到秦穆公对自己决策失误痛彻心扉的悔恨、自责和对后世子孙的告诫，展示了一代雄霸之主的担当精神和胸怀气度。如果他的子孙都能认真领会，身体力行，秦帝国何至于二世而亡！

这就是《尚书·秦誓》篇，全文大意如下：

大秦的勇士们，请安静！我们今天在这里祭奠英烈，怀念那逝去的亡魂！这迟到的告慰寄托了我们对这一个个年轻生命的追思，也饱含着我们对那场战争的反思！他们都是我大秦的骄傲，他们也是我大秦人心中永远的痛！

三年来，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那就是是什么导致了崤山之败？是什么使我大秦的健儿血染黄沙、命丧他乡、抛尸荒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纠缠着我，折磨着我，使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今天，我要当着阵亡将士的亡魂，当着你们大家的面，把我的思考说出来，以祈求亡魂的原谅，以激发你们的斗志，以警示我们的后人！

古人说：一意孤行，凶多吉少！批评别人容易，接受别人的批评难！我对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深感内疚，越想心里越难受！那种痛彻心扉、深入肺腑的痛悔，总是挥之不去，萦绕在我的脑际。过去我向别人请教问题，总是忌恨那些不迁就我的人；现在我要把他们当亲人！即使有时候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但在付诸实施之前我还要去征求老臣们的意见，以避免失误。老臣们虽然体力已经衰弱了，但他们思想依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们一生的经验还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宝藏。我们一定要珍惜他们。有勇无谋的莽夫虽然身健体壮，但却不能托付大事；还有那些嘴上能说会道，腹中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更应该引起我们的警惕！他们往往不容易让人识别，有时候会让人看错，做出错误的决定。

我常常想，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忠诚可靠，胸怀宽广，对于有才能的人，他虽然嘴上不说，却从心底里尊重仰慕，推崇包容，并甘愿做人梯。重用这样的敦厚宽容之士，对我大秦的子民及后代儿孙都是享不尽的福祉！别人有能力，就嫉妒，就排斥；别人有美德，就压制，就贬低，这样的人非常危险，他会为我大秦的子民带来灾难，绝对不能重用！

国家的动荡衰落，有时候是因为用错了一个人；国家的繁荣稳定，有时候在于用对了一个人……

一时间，崤山峡谷，一片寂静。大家都为穆公的真诚感动，这是一个国君、一个老人的肺腑之言；这也是一代雄主痛定思痛、深刻剖析的切身体会。

只有那长长的招魂幡在风中飘荡，只有那“秦”字大旗在迎风招展！